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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大婚之后,便是该上朝上朝,该批折子批折子。
      他尚未来得及瞧一眼后宫里陡然多出的九位女眷,仅是带着皇后去拜了太后,便只身出了皇城。
      按理说是不可以出的。
      御驾尊贵,祖制里但凡出巡,便得有神仙下凡般的阵仗前后接引着,如此才能显出贵气。

      工部尚书李隙几度亲临督工,很快办妥了医署的搭建,上书来报。
      柳承炎一收到折子,很有些兴致。
      “朕出去看看。”
      “陛下?”陈毫心提到嗓子眼,小声道:“您何苦劳碌圣体,要不奴替您寻个钦差过去监察?”
      阻拦间柳承炎已经下了龙座,往殿外走时回头扫了他一眼。
      陈毫莫名想伸手护着脑袋,生怕被一刀豁出碗大的疤,高声道:“备轿——”
      这哪是几个太监能护送的去处,医署设在宫城以外,搞不好还有许多流民聚在那里讨米……
      大太监瞪了一眼小太监,后者跟田鼠似得一溜烟跑了,去找锦衣卫来帮忙。

      龙辇行至大明门外,锦衣卫列队疾行而来,如银蝠般扬翼护在两侧。
      柳承炎往身后一看,奇道:“还有多少人要来?”
      “四队。”
      “差回去,留你们足够。”
      锦衣卫统领没想到他会这样笃定,犹豫后还是应了旨,一路警惕四周护送皇帝出城。

      宫禁之外的天德医署里,李尚书抹着汗在听下属通报支出用度。
      他眼瞅着有老嬷嬷领着几列孩子走远了,晃了下神道:“住处还够吗?”
      侍郎苦着脸道:“原本只建了四百人的规模,孔嬷嬷最后领了六百多人回来,现在只能挤着住,有一批孩子只能睡在门檐下头,但好歹没有淋雨。”
      外头有锦衣卫通报,吓得李尚书胡子翘起来。
      ……锦衣卫?!这时候过来是准备着跟皇上告状?
      “速速准备接驾,圣上过来亲察,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李隙:“皇上要来?!皇上为什么要过来?!”

      数百官工接了消息,皆是听着龙铃声震齐齐跪下来,自医署门前一路跪到深处。
      柳承炎下了轿辇,说了声免礼便一路往更深处去。
      李尚书原本跪在最前头,想着先客套寒暄几句,好歹让皇上对自己有个好印象。
      哪想到人家轿子都懒得坐了,进门直接自己到处瞧。

      少年漫步在前头走,身后跟了一长串的官员。
      炼药处,抄书房,讲经台,布针馆。
      膳房,茅厕,寝舍,施粥窗。

      医署里近九成已经建完,尚有新的瓦舍还在扩建。
      满身大汗的劳工们在高处远远看见柳承炎,还以为是哪个贵家公子来了。

      柳承炎在同一个逼狭王府里关了十五年,如今能自己多走一会儿都是享受。
      他看见已有医官在书堂里整理典籍,多留神一刻。
      “医署里陆续有医官嬷嬷搬进来住了?”
      “是,”李大人忙不迭道:“不仅是他们,六百七十二名孤儿也已住进来十余日,三餐饮食都合规制,陛下放心。”
      他再往东看,有一摞摞的藤编药架曝在日光下,仔细一闻,能嗅到清苦的药香。
      “陈毫,唤人取一副朕用过的文房四宝来,赏给考学过人的幼童。”
      “奴这就去办。”

      孔嬷嬷原本正在内舍里给女官们布置着安排,听闻圣上亲临,快步迎过来行礼。
      柳承炎一见到她,感觉放心许多,同老妇人一起往更深处走。
      老嬷嬷跟在他的身后,不时低语交代几句。

      “先前京西闹了蝗灾,后来又闹了黑风,死了好多人家。”
      “老奴擅自把所有孤儿孤女都带了回来,望陛下恕罪。”
      “无事,继续说。”

      她一路和太医院的崔院判整理名册,给每个孩子都登记了对应情况。
      乡里许多人不识字,便是叫狗剩都会有撞名的情况。
      崔院判原本发愁,老太太反而现了灵光,说不如用些药名,一来比翠儿招娣之类的入流,二也顺了陛下想要救国医疾的期愿。

      老嬷嬷走到教舍间,一往窗里看,浑然脱了宫里拘谨自僵的面孔,笑容都泛起真实的暖意,如同在招呼自己亲眷的孙女。
      医官原是在讲课,闻声慌忙领着孤儿们跪拜迎圣。
      柳承炎一一免了礼,站在门口看他们身侧的空空木案。
      “怎么都没有墨?”
      李尚书一掐陈侍郎,后者连忙从队列后面奔出解释:“今日是在教背汤头歌,平日笔墨都备足了,就放在对门的柜子里。”
      “背多久了?”
      “七——”陈侍郎跟教书的医官对了个眼,忙不迭改口:“约有十二天了。”
      孔嬷嬷做事尽心,这些天也经常在一旁听课训学。
      她又是一拜,缓声道:“男童里,川贝、升麻、杞子,很是勤恳用功。”
      “女童里,山姜、竹苓、青蒿灵慧聪明,甚至能胜过他们一头。”
      柳承炎听得有趣:“女童反而读书比男童来得伶俐?”
      他倒是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论调了。
      从前还是母亲没有病故的时候,会谈笑叹息几声,说她若是能考学中举,未必会困在那围墙里过完一生。

      按着当今礼制,六七岁以前,男女原本可以同席读书,一分高下。
      七岁以后,男女大防渐立,女子便要被囚在内阁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学些缝纫织绣的活儿。
      再往后,科举殿试,文成武就,都没有她们的半分可能。
      ——前朝还有女将军抗倭杀寇,像是个泡影般的传说。

      李尚书看见他许久没有说话,心想这老嬷嬷说话怎么半点轻重都没谱,得罪圣上他们全得跟着吃瓜落。
      正欲开口圆个场,皇上若有所思。
      “你说的这几个孩子,今天在这吗?”
      孔嬷嬷探头往那些孩子里看过去,摇一摇头。
      “竹苓青蒿应是在后殿里帮忙刻印版,杞子估计是跟着老公公舍粥去了。”
      “叫他们过来。”柳承炎慢条斯理道:“朕今日亲耳听听。”

      话音未落,两个小太监快步出去找人,陈毫伺候着捧了热茶来,伴着皇帝在廊下等着。
      医官这辈子没见过皇帝,吓得躲在院判后头不敢说话,生怕等会小孩儿背不出来自己也得挨板子。
      六个面黄肌瘦的幼童终于凑了整,行礼时衣服被风吹得直晃。
      都是灾民留下的孤儿,从前连白米粥都没有喝过,便是和鹭洲城里游乐捉蝶的白胖小孩也截然不同。

      柳承炎本来知道他们会干瘦枯槁,但没想到竟然是这副皮挂骨上的破败样子。
      医署里给的官服料子都是棉布,常人穿着只觉得贴肤暖和,挂在他们身上像坠着重物一般,让人看着不忍。
      他下了御座,蹲在小孩儿们身边,轻轻摸了摸他们的手。
      “最近吃饱了吗?”
      中间的小女孩点点头,右边小孩还乐起来:“我吃着肉了,昨天吃了好几大口!”
      “我要告状,卷柏连豆腐都要抢!”
      “肉好吃,汤好喝!”

      一圈官员围在外侧,每句话都听得心惊肉跳。
      柳承炎逐一摸了摸头,坐回原位,示意孔嬷嬷安抚几句。
      老妪一辈子无婚无家,救了这些孩子都像是得了救赎,温声良语说了几句,让他们背汤头歌听听。

      有个男孩抢先站了起来,背着手声音朗朗。
      “四物地芍与归芎,血家百病此方通。”
      “八珍合入四君子,气血双疗功独崇!”
      六七首背完,他眼中都多了几分神气。

      柳承炎颔首赞许,又问道:“还有谁来?”
      叫青蒿的女孩上前一步,怯生生地背出了十四首。
      她的声音很稚嫩,有些咬字不够清晰。
      但仍是一字一字认真回忆,看得出用了心思。

      “还有吗?”
      青蒿先前在背的时候,就不住往身后看,像是在询问另一人怎么不过来。
      眼见着要结束了,青蒿有些急:“你怎么不过来背?”

      柳承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问道:“你在说谁?”
      青蒿红着眼睛不说话,队伍最末尾的一个女孩这才慢慢出来,模仿着大人们行了个礼。
      “陛下万福。”
      “你叫什么?”
      “山姜。”
      “多大了?”
      “十岁。”

      仔细一看,真不像。
      她个头很小,恐怕生下来之后便没有吃饱过。
      比起其他小孩,她双腿细如麻杆,像是不到七岁。

      少年再度柔和了声音,问道:“山姜,你会背多少?”
      孔嬷嬷咳了一声。
      “圣上面前,不得撒谎,否则便是犯了死罪!”

      山姜眼睛里含了泪意,愣愣看了他一会儿,声音很小。
      “我全都会背。”
      青蒿这才点头,认真肯定:“我们里头,只有你一个人听一遍便什么都知道了!”

      医官生怕这孩子信口开河惹出事来,在人群里刀子般剜了她一眼。
      柳承炎手一抬:“拿书来。”
      陈毫愣了下没听懂,倒是旁边的工部侍郎反应快,赶紧地找了本《汤头歌诀》。

      皇帝随手翻了几页,挑出一段。
      “防风通圣散。”

      山姜并不思索,像是早已熟记一般,声音细如蚊蚋:“防风通圣大黄硝,荆芥麻黄栀芍翘。”
      “甘桔芎归膏滑石,薄荷芩术力偏饶……”

      “和解之剂。”
      “有小柴胡汤、四逆散、黄连汤、黄岑汤……”

      “甘桔厚朴酒调服?”
      “痈疡脉弱赖之充。”

      他挑的随意简单,小孩答得从容不迫。
      她是饥民的孩子,便是有皇粮仔细养了几日,仍有些站立不稳,想来是幼时就伤着了五脏六腑。

      柳承炎阖上书卷,把手上的玛瑙珠串褪了下来,俯身交到了她的手中。
      小孩以为自己背错了,吓得想躲,还是看着孔嬷嬷的脸色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东西。
      他把心里想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三百多首,十几日便全部记下了。”

      你若是男儿,也许便是文曲入命的大儒,坐上辅国治世的高位。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半晌咽了叹息,笑容温暖。
      “国医之位,放胆一试。”

      这句话,十岁的半大孩子也许不会听懂。
      他希望她记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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