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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薄瓷(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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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在公主眼里只是个劳什子,叫差人送去就好,但柴窑的天青釉到底是宫里出来的贡品,并非随随便便就赏出去打发一般人的物件。翌日,宣连隐在府册上登记、从公主府库房里提走玉壶春瓶后,仍是亲自到驸马府走了一趟。
宣连隐被引进屋时看见文司宥同文司瀛坐在一处交谈,尽管一想便知是在商量一些商会事务,也多少有些吃惊。虽说是二人是堂兄弟,但宣连隐听闻同文行文会长性情凉薄,素来不与人亲近,只有胞弟文司宴能探得他一二分心思。文司宥不仅并未出席公主与驸马的婚宴,文司瀛入公主府为婿后,他也甚少与之来往——眼下他出现在驸马府里可以说是凑巧,然也足称得上是件稀罕事。
“连先生。”二人见他来,便一齐起身。
“文会长,驸马。”三人互相见礼。
宣连隐将拢在怀中的嵌红宝金丝楠木匣露出来,向着文司瀛打开匣子。
“在下奉大殿下之命,将此物呈予驸马。”
瓷器也是同文行一门贵重生意,文司瀛自然不会不认得这价值连城的柴窑天青釉,文司宥亦然,二人俱是一怔。然而落在宣连隐眼里,他却是觉得那一瞬的怔忪在文司宥那张面具似的面孔上留下的裂缝更值得揣摩。
相较之下,文司瀛就好懂得多。
文司瀛眸光一息之间变了几变,显然是在琢磨昭阳公主此举何意,自己是不是不经意间触怒了她,然而左右不得解,颊侧直接挂下了一滴冷汗,不得不开口试探着问宣连隐:“这,某斗胆求连先生指点,殿下这是……”
宣连隐统管公主府内外事务、服侍昭阳公主多年,是最了解她脾性的人,可惜此时他亦不明白昭阳公主用意何在。只是在他看来,昭阳公主对这位驸马并无不满,也不讨厌他的陪伴,这点是肯定的,不若说——尽管没什么依据,可他总觉着,昭阳公主说要把柴瓷赏给驸马时,心情定是不错。
本来,宣连隐就对这位温顺持重、知分寸的驸马很有好感。东宫夭折后,朝局一下子变得风云莫测起来,昭阳公主终究是要择婿的,在一众地位相当、利益相合的世家子弟间,文司瀛不说是上上选,怎么着也是比绝大多数人要好的。哪怕不是文司瀛,任何一个好端端的世家公子,为了家族利益大好年华都要在驸马府蹉跎了去,不管是谁,宣连隐心里多少都会同情他几分。
他不假思索,出言宽解道:“殿下待身边人一向优厚,驸马再怎么说也是同殿下拜堂过门的夫婿,想来那日殿下心有悦乐,驸马又随侍在侧,便乘兴赏了——驸马大可安心收下。”
文司瀛闻言,眼底的光又转了几转,末了还是松了口气,鞠了一礼,接过楠木匣:“既如此,便谢过殿下赏赐,也谢过连先生。不日当过府亲自拜谢殿下,殿下好意,某不胜惶恐。”
“驸马不必客气。”宣连隐又与他相对一礼。
“如此好物好事,恭喜堂兄。”文司宥也随声道喜,薄唇上虚挂笑意。
宣连隐却觉得他笑得太凉以至于有点儿发冷,同文司瀛怀里那玉壶春瓶着的清凌凌的天水碧,倒也阴差阳错地有了一丝相映成辉的意蕴。
人精。看不透。宣连隐垂首不再去看这两兄弟,隐隐有些忧心——围绕着大殿下的,都是群什么人呐。
过了两日,文司瀛递帖过府,这还是他第一次未受召就来公主府。他上门拜谢昭阳公主赏赐,还赠一对累丝缠珠流苏碧玺嵌宝金凤钗,那凤钗一拿出来,饶是宣连隐这样见多了御用宝珠钗环的人也要多看两眼。能配得起昭阳公主的必不能是一般富庶人家花钱就能买到的凡品,那凤目上嵌的红宝、累丝凤翅托的南珠光耀熠熠,精工细作,一看便是名匠的手笔,说是专门托文司宥从海商那里弄来的孤品。
“驸马有心了。”昭阳公主只看了一眼,客套半句都嫌多,随手接过来就往宣连隐怀里一放,“连隐,替我收进妆奁里去。”
文司瀛眼底的失落一闪而过,面上还是笑得温良得体。宣连隐在旁看着也有些茫然,昭阳公主今个看上去明显对文司瀛不太热络——或者说,那日决定赏柴瓷的她,属实太热络了些。
文司瀛见昭阳也没有再多话的意思,就识趣地起身告辞,宣连隐送了两步出屋,想想又折回来,问昭阳:“殿下,不试试这凤钗吗?在下寻思着,驸马还是很懂殿下喜好的。”
昭阳不答反问:“为何要试?本宫妆奁里的头面堆得像山,每有人送都要试过一遍,日头都落山了。”
宣连隐恨不得抬起袖子抹一把汗,奈何他知昭阳就是这个脾性,对政事军务之外的琐事不感兴趣,也就很少上心,只好耐心与她分说:“且不论您是乘兴赏了那柴瓷,驸马得赏回赠凤钗,也是知礼合德的好事,传出去自乃佳话一桩。您姑且将那钗子戴上几日,于理于情都是一种回应,叫人看去,也不跌了驸马面子。”
昭阳语塞,尔后从善如流地点了下头:“你说得是,倒是本宫思虑不周了。”她转向妆镜,随手拔下髻上两根钗,背对宣连隐道,“那你替我戴上罢。”
“遵命。”宣连隐莞尔,取了那对凤钗来到昭阳身后,小心为她簪上,斟酌了一下还是尽量不着痕迹地问道,“殿下倒是没留驸马喝茶?今日横竖无事吧——殿下不是向来把驸马陪着叙话当作难得放松的小憩吗?”
“今日看他不顺眼。”昭阳一哂,直言。
宣连隐一惊:“敢问是哪儿不顺眼?驸马可是做错了什么?在下可替殿下婉言相告。”
凤钗入发,金红相错,映得镜中人贵气威严,明媚生辉,文司瀛——或者也可能是文司宥,挑的这对金凤发钗的确很懂昭阳的喜好。
“他今日穿那身佛赤直缀,实在不怎么样。”昭阳对着镜子扶了扶发髻,也很满意,但也没再多瞧了,转身打算去案边继续批文书,漫不经心甩下一句话令宣连隐瞠目结舌。
“——依我看,还是天水碧衬他。”
“驸马爷当心!哎!!”
外头突然传来小厮一声叫嚷,昭阳眼色一转,示意宣连隐跟他出去看看。出了屋沿廊没走几步就看小厮正要去扶文司瀛,文司瀛跌坐在地,冷汗连连。
“出了何事?”宣连隐走上前去。原是文司瀛下阶时脚底打滑摔了一跤,似乎扭伤了脚,站起来有些费劲。昨日刚下过雨,地滑易摔也很正常,宣连隐连忙一同去扶文司瀛,心下又忍不住有一丝疑惑:文司瀛这摔得是不是离公主内室太近了些?
宣连隐吩咐小厮与他一起把驸马搀到东边稍间里去休息,一边连连致歉:“府中下人不周到,叫驸马受罪了,实在对不住,在下愧疚——来人,去医馆请郎中来为驸马看看。”
“连先生……莫要介怀,是某自己不小心。”文司瀛似是很痛,呼吸急促,说话都有点断断续续接不上气。
“不必叫郎中了。”昭阳站在边上看了片刻,袍袖一摆,出声拦住宣连隐,“带驸马去里头坐下罢,我来看看。”她常在军旅,受伤、治伤见得多了,一般的跌打损伤和包扎都不在话下。文司瀛惊讶地看向她,连连推辞:“这……也就是崴了一下,某怎敢劳烦殿下。”
昭阳竟微微一笑:“举手之劳罢了——再怎么说,你也是本宫的驸马,这点小事,本宫还是可以为你做的。”
文司瀛一下子沉默了。
宣连隐和小厮一人一边把文司瀛架进屋,扶到榻上刚坐下,昭阳几步过来弯下身单手捞住文司瀛的脚踝就把他的腿抬起来,自己顺势扭身坐到他对面,将他的腿架上了榻。文司瀛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却被昭阳牢牢握住。
“别动。”
文司瀛刚想说点什么,昭阳就利索地把他的鞋剥下来,隔着裤袜开始一寸寸捏他的足踝。文司瀛死死抿住嘴角,双手撑在身后抠住榻上的丝绒软垫,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全部的力气都拿来克制浑身上下一拨又一拨的颤抖。文司瀛非习武之人,不懂得调息,充其量也就是从前少时在家学里跟着练过一些拳脚,他眉睫都在发颤,抖得厉害,根本控制不了。
昭阳视若无睹,手上泰然自若地拿捏着,每捏一处便询问他疼痛与否,有无知觉,查得仔细但又简洁明了,没有任何冗余的动作,很快就得出结论:“无甚大碍,没伤着骨头。取些冰来敷,这两日少走动,多歇息,不出三五,也就好了。”
文司瀛的嘴唇有些哆嗦:“是……多谢殿下。”
昭阳公主并未抬眼看他,也未放手,只是五指搭着文司瀛的足踝沉吟片刻,嗓子里闷着一声低低的笑。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半是疑惑半是玩笑。
“你们文家郎,一个二个都这么纤弱?”
文司瀛的脸一下白了。
——昭阳公主在拿他同谁比较?
——除他之外,还有哪一个文家郎?
答案不言自明。但真正让文司瀛如遭雷劈的是,他听出来了。
他绝不是那“一个二个文家郎”里的“一个”。
——他是那个“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