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河之清》顾念a小北

64、第六十三章

　　事情还没有结束，安思远却已经心力交瘁，她觉得人世间的是是非非全都混在一起，真相总是被层层纠纷掩盖，善恶对错也无法分明、难下定论。
　　田老爷和田夫人在头七晚上说了什么，安思远完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觉得现在的大脑和身体都不属于她自己，只空余一身疲惫。
　　田家在短短几日里就这么衰落了，再也不复之前的威望和殷实。关于田老爷因偷窥被发现而杀害丫鬟及法师的事情，人们虽然难以置信，却还是被确凿的证据说服了。
　　出殡当日，田夫人全程都面无表情，并不理会所有人好奇、同情、愤怒、难过等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的目光。她只是会偶尔深吸一口气，再轻轻地呼出来，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
　　安思远想帮忙做些什么，却又隐隐觉得自己不出现才是最好的帮助，她看着田夫人轻微摇晃、几欲跌倒的身体，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田小姐一直待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只在田老爷的葬礼上出现了一次，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什么表情，看向安思远和莫梨的时候双手握拳，眼神中竟然隐隐有些恨意。
　　“田少爷呢？”安思远问了问小东，她从田老爷逝世后就一直没有见到田少爷。
　　小东叹了口气，说：“在夫人的娘家，他还不知道这些事情。”
　　“不知道？”安思远皱了皱眉。
　　“这种事情迟早都会知道的，隐瞒又有什么必要呢？”莫梨轻声说道。
　　小东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谁知道呢，这里也住不下去了，我听说田夫人把地和房全都卖了，所有家产都送回娘家了，估摸着要暂时回娘家住了。”
　　安思远没有说话，对田夫人充满了同情。
　　葬礼结束后，安思远和莫梨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脚疼是什么意思啊？”莫梨轻声问道，她还不知道现在应不应该离开。
　　安思远看了她一眼，无奈地说道：“我只是觉得头疼。”
　　莫梨叹了口气，说：“好吧。”
　　她们走的时候，正看到下人们也在收拾包裹，准备离开，其中也有小东。
　　“怎么了？你们也要走了？”莫梨问道。
　　“夫人刚刚驱散了所有的下人，我们都要回家了。”小东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轻声说道：“还多给了我们一些工钱呢。”
　　安思远现在看不得田府做出任何善意的举动来，时间一长，她都要失掉正确的判断了。她只能不停地回想惨死的丫鬟和弘一法师，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她做的是对的事情，杀人偿命，田老爷理应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人啊，总是因为坏人的一点善意，就忘记了他犯下的滔天罪行。
　　小东看出了她们两个人的伤感，笑着说道：“一起出去喝一杯吧，我请客。”
　　安思远没有拒绝，她急需一个发泄的敞口。
　　他们找了一家小酒馆，要了二斤牛肉和几碟小菜，因为有女生小东还特意点了一壶青梅酒。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安思远一直沉闷着没有开口，只有莫梨和小东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田府现在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了吧。”安思远突然说道。
　　小东和莫梨都沉下了脸，不住的叹气。
　　“田夫人遇人不淑，也是可怜，找机会应该可以改嫁的吧。”莫梨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也许吧，”小东附和道，随即他猛喝了一杯酒，说道，“其实说实话，我一直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田老爷做的，我想都想不到田老爷会喜欢偷窥女子，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
　　安思远和莫梨没有说话，她们又何曾想到了。
　　“在我眼里，田老爷是个大好人，之前我母亲重病，田老爷也给了我一大笔钱说是借给我让我买药的，一直也没让我还，哎，人啊，真的是……”说着，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人们都说田府有鬼，有鬼，我也知道，可就是觉得田老爷对我这么好，怎么也要报答的，怎么也想不到……”
　　人在难过的时候，总是会重复着说一些话，这些话就是他内心最直接的感受，虽然有时候连不成句子，也没什么逻辑，但这都不重要，因为他只是想说，也只需要你听而已。
　　小东一遍遍重复的就是“想不到”这三个字。
　　“田夫人同样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吧，”安思远又想到出殡时田夫人摇摇欲坠的身体，“我看她本来就瘦弱，这段时间更是疲惫不堪，走路都不稳。”
　　小东轻轻地摇了摇头，说：“田夫人脚上有疾，本身就走得不稳。”
　　“什么？”莫梨和安思远同时问道，不自觉地抬高了音量。
　　“怎么了？”小东茫然地看着她们，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
　　“你刚刚说田夫人怎么了？”莫梨问道。
　　“脚上有疾啊，差不多也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砸了脚，听说断了好几根脚趾头呢，从那之后她走路一直都不太稳当。”小东解释道。
　　安思远和莫梨对视了一眼，脸上充满着不解。
　　“那……”安思远想问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我怎么从来没听你们提起过呢？”莫梨皱着眉报怨道。
　　小东摆了摆手，无奈地说道：“这是人家的私事，不好背地里讨论。田夫人也不喜欢人家说，一听到有人提起就会特别生气。”
　　“田老爷很爱田夫人吗？”莫梨突然问道。
　　小东愣了愣，笑了，说：“三四十年的夫妻了，还说什么爱不爱的，再怎么着那份感情别人也比不上啊。”
　　莫梨觉得胸口处隐隐有些疼痛，她回想起田老爷死前的画面，越想越觉得难受。
　　小东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要我觉得，脚趾断了几根也无妨，不过女人的心思，谁又说的准呢。我一开始不就怀疑是田夫人做的嘛，田府那么多双脚正常又年轻漂亮的丫鬟，要是真的和田老爷发生什么，会吃醋也是理所应当的，再加上白天也不怎么见得到她，我就觉得可能和她有关。不过这次田夫人还是挺照顾我们这些下人的，怪我不该把她想的那般恶毒。”
　　“如果是田夫人，暗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呢？”安思远握紧这最后一丝线索，她的心脏不由地狂跳起来。
　　“不知道，用来监视的？想看田老爷有没有和丫鬟发生什么苟且的事情？”小东猜测道，随即又笑着摇了摇头，“不过田老爷都亲口承认了，我们还是不要胡乱猜测的好。”
　　莫梨和安思远看着彼此，脸色煞白，浑身冰冷，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她们不敢相信真相曾经离她们这么近，却又轻易被推开。
　　“不，不应该，那日田老爷也进过暗道。”安思远立刻否认，两个人心里这才稍微轻快一些，却还是莫名的紧张。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吵闹起来，满街的人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嚷：“着火啦！着火啦！”
　　安思远和莫梨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她们连忙跑出酒馆，远远地看到田府的方向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屋宅像是被红色的猛兽吞噬了一般，迅速消失倒塌，火光照亮了整个夜晚。
　　“天哪！夫人和小姐还在那里！”小东惊慌失色，踢了一桶水连忙朝田府跑去，人们都忙着灭火，可是一切都于事无补。田夫人事先在整个田府都淋上了油，包括她和女儿的身上。
　　安思远和莫梨看着匆匆跑过去的人群，一动也不动，火光耀武扬威般直冲上天，仿佛在嘲讽她们的无知。
　　整条街的人很快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她们还在原地站着。安思远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一片，什么都听不到，双腿一软差点跌倒，有一只手扶住了她。
　　“要不要吃地瓜？”寂无意的声音响起。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明明很低沉，却穿透了所有的吵闹音清楚地传到她的耳朵里。她之前所有的埋怨不满在这一刻只剩下满满地委屈，于是什么都不顾地扑进寂无意的怀里哭了起来。
　　寂无意愣住了，他的手里还举着刚刚给安思远买的热乎乎的烤地瓜，想要用另一只手回抱住安思远，犹豫了一下，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又收了回来。
　　“哎呦呦，虽然人们都去救火了，但毕竟还在大街上呢，你们注意点行吗？”寂清让一边吃着烤红薯一边打趣道。
　　莫梨冷眼看着他们二人，手紧紧握住，克制着自己的怒火，她咬牙切齿地说道：“田府的人都死了。”
　　“不是还有那个小男孩嘛，”寂清让满不在乎地说道，递给莫梨一个烤地瓜，“哪，给你买的。”
　　莫梨难以置信的看着寂清让，伸手甩开了寂清让的手。
　　“你怎么会变得这么绝情？”莫梨大声叫嚷，喊到最后还带了哭腔，她侧过头背对着寂清让吸了吸鼻子，胡乱用袖子擦着涌出来的眼泪。
　　“我绝情？”寂清让笑了，淡淡地说道：“这不是你们造成的吗？”
　　这句话让莫梨愣住了，一时间哑口无言。
　　“坏人死了，不是应该开心吗？”寂清让继续说道，低头吃了一口手中的烤地瓜，因为烫还轻轻吹了吹。
　　“可是也有好人死了，也有无辜的人死了。”莫梨的眼泪不自觉地掉落下来。
　　“那些丫鬟也是无辜的人啊，弘一法师也是无辜的人啊。”寂清让说道，他似乎对田府里一切都十分清楚。
　　安思远听到他们的对话，止住了哭声，转过头来看寂清让，问道：“你什么意思？”
　　寂清让叹了口气，无奈地看了师父一眼，说：“我就是这个意思啊。”
　　安思远抿了抿嘴唇，低下头没有说话。
　　“凶手是田夫人？”莫梨问道。
　　寂无意点了点头。
　　“吃地瓜吧。”寂无意将手中的地瓜递了过去。

　　安思远没有接过来，她叹了口气，颤抖地说：“我们要是早知道凶手是田夫人就好了。”
　　寂清让笑了，说：“好在哪里？”
　　安思远皱了皱眉。
　　“田府一样是声败名裂，田老爷和田家两个孩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田老爷也许也会带着女儿一起去死，这都说不准。”寂清让继续说道。
　　“我们是为了给冤魂伸冤，这有什么不对吗？”莫梨冷声问道。
　　“没有不对，”寂清让淡淡地回道。
　　安思远愣住了，她想了想，问道：“那我们不应该让坏人得到惩罚吗？”
　　“应该啊，那你们又在这里难过什么呢？”寂清让反问。
　　“我们难过的是让无辜的人受到了牵连，比如田小姐。”莫梨说道。
　　“田小姐？”寂清让又笑了，“她有什么无辜的，如果不是她把那些丫鬟的脚趾剪短了，田夫人也不会冒险杀了她们吧。”
　　“你说什么？”安思远和莫梨大惊失色。
　　“田小姐的脚天生畸形，因为嫉妒给府里的丫鬟下药，剪断了她们的脚趾，田夫人为了掩盖女儿的罪行放火烧了那些丫鬟，田老爷又为了掩盖夫人和女儿的罪行杀了弘一法师，他们谁是无辜的呢？”寂清让缓缓地说道。
　　安思远和莫梨愣在原地，除了大口呼吸什么都做不了。
　　“吃地瓜吗？”寂清让将手中的烤地瓜递了过去。
　　安思远没有说话，低下头轻轻摆了摆手。
　　寂清让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安思远的头，无奈地说道：“你呀，怎么就是看不破呢？”
　　安思远疑惑地抬起头看着他，问道：“看破什么？”
　　“不就是‘因果’两个字吗？这么难吗？”寂清让说道。
　　“因果？”安思远低声默念这两个字。
　　“这一切的一切，不就是因果循环吗？你又何必纠结。”寂清让说道，低头吃了一大口的烤地瓜，露出了满足的表情。
　　“人做了什么事情就会得到什么结果，你只是一个看客，只能看到小小的一个环节，就或悲或喜，或哀或叹，有什么必要呢？”寂无意进一步解释。
　　安思远看了看烤地瓜，又看了田府冲天的火光。突然，她感觉脑海里乱糟糟的一团乱麻里出现了一条清晰明朗的直线，有什么从心里冒了出来，沿着血脉一直延伸到大脑，在眉心闪出了亮眼的白光，身上也仿佛卸下了千斤负担，顿时轻松了许多。
　　寂清让满意地笑了，凑到安思远身边低语道：“恭喜升仙。”
　　安思远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后激动地抱住了寂清让，莫梨迷茫地看着他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突然会变得这么开心。
　　只有寂无意，整个人愣在原地，笑容也僵在脸上，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