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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纨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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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纨扇
转眼到了烈日炎炎的盛夏,这一年的夏季尤其酷热,天很早就亮了,镇上最早开门的是点心铺和肉铺。新出笼的点心冒着热烘烘的雾气。一爿红白分明的猪肉被屠户扔上油腻腻的案板。起早的人歇脚买包子和豆浆。店家一面招呼一面感叹,这天热得唻,你看东天白晃晃,不晓得日里太阳有多毒!客人也说,就是啊。这天热得奇怪,世道要变啊。不远处肉铺当家的耳朵尖,敞着紫铜色的胸膛,衔着烟袋说,是这么说!不过变罢,再变还是要吃肉!
街面渐渐热闹了,河道里也有摇船来。河埠上摆开摊子。挑脚夫肩上的扁担大幅度晃动。门市也开张了,学徒把卸下的门板一扇扇拢齐,里外洒扫,迎接光临店铺的客人。泼在街心青石板上的水在日光蒸腾下很快便没有痕迹。货郎担走过石桥,用外地口音吆喝,铁皮嘞,铜皮嘞,牛屎糖嘞!和着拨浪鼓咚咚咚的响声,又单调又奇特。唯有孩子们对之感兴趣,前呼后拥着要吃牛屎糖,手里拿着破铜烂铁,不知是从家里什么角落搜罗的。那牛屎糖其实就是麦芽糖,又白又硬的一大块,切成小块,沾一层薄薄的粉,盖在玻璃片儿下。孩子们眼巴巴地得了牛屎糖,扔到嘴里用力嚼,牙齿也粘住了,腮帮子又酸又疼——还是继续奋力嚼,终于在麻木的牙仁上渗出微微的甜。甜意渐渐稀薄,孩子们呼啦又散开,口里唱着童谣——
叫伊淘淘米,揿脱仔饭箩底;
叫伊豁豁水,撅起屁股摸螺蛳;
叫伊拔拔葱,登拉田里竖烟囱;
叫伊纺纺纱,锭子头上开朵花;
叫伊绣绣鞋,好像鸡脚赖;
叫伊织织布,布机肚里撤推污;
叫伊兜兜火,东家白话西家坐;
叫伊捉捉虾,偷到隔壁田里瓜!
着月白夏布衫的青菀手执素纨扇,前脚刚迈出父亲的药铺,后脚就被一个小孩子拖住了裤脚,行行好,大姐!青菀手里提着给妹妹青黛抓的消暑药,面上大窘——深闺大院的陈家大姑娘,何曾遇见这样的架势?她回头看看铺子里往来的人,又不好意思叫父亲解围。再看这个死攀着自己的孩子,已瘦成皮包骨,肚皮却鼓得汪汪亮。他身边有个歪在墙根的妇人,粗服乱发,面色枯黄。孩子不松手,大姐,行行好,俺娘要死了,赏口饭吃!青菀红着脸,小声道,你先——松手。说着在怀里寻银钿,孩子眼巴巴望着她,她却更窘,到自家铺子抓药,她身上怎么会带银钿呢?有的只是腕上的翡翠镯子,可那是母亲吴氏遗下的,更何况也即时变不成饭食给这母子。她低声说,对不起,我先回去一趟,你等一等。孩子不依不饶,大姐,赏俺们一口饭,赏俺们一口饭!青菀额上急出一层细汗,却也只是手足无措。恰此时,她看见了正往这边来的老师瞿秋龄,便如见救命恩人一般喊,瞿先生……瞿先生一见就懂了大概,微笑着把铜钿放到青菀手里,只在一边站着。青菀把铜钿尽数给孩子,又低头说,你等一等。
待她匆匆拿来两碗米饭、一碗凉菜,并一小袋干粮,孩子就跪下朝青菀磕头。青菀慌不迭转身,几乎是要逃走。瞿先生叫住她,含笑道,阿菀今朝可做了一桩善事。青菀半是怕骄阳半是脸红,拿纨扇虚虚遮着脸,埋头轻道,先生最喜欢取笑阿菀……那铜钿还是跟先生要的呢。瞿秋龄笑道,但是你交给人家的呀,那饭食也是你给的。怎么?阿菀怎么是不高兴的样子?青菀抬眼看见镇上歪歪斜斜的店铺,平平仄仄的屋脊,屋脊上懒洋洋的白云,又看见弄堂口神情木讷的手艺人,在街角呼呼大睡的大肚皮闲汉,街心叮叮当当过去的黄包车,黄包车里乔其纱旗袍的女人。空气又沉寂又扰攘,她拿薄绢轻轻拭汗珠,只觉心头无名压抑,想了许久方道,我这算什么善事呢。不过是给了人家一碗饭。还不知道他们下一顿在哪里吃,有没有得吃。说着又叹,如果有一个世界,没有乞讨,没有偷盗,没有掳掠——那就好了。
瞿先生细长的眼里闪过一道光亮,旋即化为笑意,历来都有人为追寻这样的桃源而孜孜矻矻,但桃源是没有的。因为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有了欲望就要求取,有了求取就有得失,有了得失就有不平,有了不平就会有谎言、欺骗、罪恶,乃至杀戮。于是又会有人来,顺乎天而应乎人,把这一切打翻,重头来过。
青菀问,那岂不是又会和从前一样,由欲望而生出其他之种种?就如庄子所说,臭腐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
瞿先生点头,也不尽然。《易经》说“终则有始”,“原始反终”;“无往不复”,“否极泰来”。看似是一个又一个往复。而往复之始乃是为改变以往之不平衡而达到新的平衡,又在发展中产生新的不平衡,再进入平衡。所谓平衡,乃是若干力量相与牵制约束下而出现的安定局面——当然,像我们大部分老百姓,最要紧的还是在平衡安静的环境里喜怒哀乐,生老病死。这种往复是朝前滚动的,非是后退。譬如从茹毛饮血而至刀耕火种,便是一种朝前的滚动。
青菀噗哧笑了,先生这可作一篇《平衡论》了!我却是听得云里雾里。
瞿秋龄也一副回转过神的表情,笑道,先不管平衡不平衡,我还有事体找你爹说呢,偏被你这姑娘给缠住!
青菀螓首微垂,一柄纨扇在手里滴溜溜旋转。想了想说,等等先生来我家一趟好不好?今朝姜妈做了西瓜冻。
说着朝老师一望,一笑,便疾疾离开。瞿秋龄看见她登上石阶,提裙轻轻跨入陈家高高的门槛,吱呀一声,乌漆大门徐徐掩上。
知了的叫声愈发响亮。河湾里游来花船,船头红纸伞下是娇娆秾艳的妓女,攀着恩客的膀子,软软糯糯的清曲在桥洞里和水波一道荡漾,船后面,是一圈圈旖旎涟漪。
瞿秋龄的竹布长衫已被汗水濡湿,他又看看天,没有一丝云气,热浪灼灼,于是掀起衣襟迈入陈氏药铺。
陈蓼汀见得他来,便引入后堂,学徒在台前照应,后堂一派清静,也无人听见他们在说着什么。
唯是闺阁里的青菀却一时无了兴趣。书翻了几页随手搁下。手心攒着细汗,恐怕弄脏绣帕,绣绷上的芙蓉蛱蝶只刺了两针。姜妈端来消暑饮,青菀喂青黛喝下,青黛枕着胳膊靠在床头,细细打量姊姊,忽而噗嗤一笑。
青菀微微不自在,抬手抚鬓,以为是哪一处梳妆不妥贴。
青黛咬着绢帕,犹在轻笑。屋中湘竹绢片方灯恍惚摇荡,筛得疏影寂寂。青菀忽而有些恼,执了手中那柄纨扇,轻轻朝妹妹掷过去。转身回到书案前做功课。砚台里的墨不曾干,掭笔正好。青黛难得见青菀生气,又是如此莫名,也收敛玩笑凑过去看姊姊的书。恰好桌畔白瓷盘内盛着冰镇樱桃,青黛拈了一颗送到姊姊嘴边,青菀初是不理,后来还是一笑,微微噙了,替妹妹抿好鬓边散乱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