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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温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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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晚夜气深沉。暮春时节,潮湿温润,月色也好,映得园中草木氤氲,偶有虫唱,旧窗帘上恍惚有画意。我在祖父房里摆弄那许久不曾使用的廿五吋松下彩电,插头明明都稳妥,可电源却怎么也没动静。颓然中便拍拍电视机外壳,对倚躺在床帐中的三姑祖母抱歉道,开不了了——看不了电视了。三姑祖母不作声,我半是自嘲半是感慨,若要有个男人在,恐怕一会儿就弄起来了。
这台松下彩电是几年前的腊月父亲买回,彼时祖父已很虚弱,躺在旧藤椅里对里里外外忙碌的父亲道,不必再添新物——我现在眼睛也不大好,你不是叫我少看电视么?
祖母也还硬朗,一面倒茶一面也说,我们都不喜欢看电视,再买个新的回来,放在这儿也是受潮。
父亲笑,那你们就开着,听听声音,家里也热闹。逢到有亲眷来,小孩子们喜欢看的。祖父母皆微笑不语,其实我们都知道,亲眷间的来往已越来越少,祖父母辈的人,俱已风烛残年。
三姑祖母忽而在帐里幽幽道,你不要忙啦,到床边坐坐说说话就好。又吩咐把日光灯关掉,只开床头灯。“我欢喜暖黄暖黄的灯光。小时候家里还没安电灯,一到晚上,我们姊妹还有你爷爷就在书房里背药方记药名。那时点油灯,点蜡烛。家里有很漂亮的银烛台。灯盏的罩子都好看。那灯光就是暖暖的黄色。我记性顶好,爹总让我第一个下课玩。娘在书房隔间做针线,白瓷盘子里盛了点心,小茶碗里还有消夜——我记得枸杞酒酿圆子顶好吃,我在别处再没吃到那么好的圆子。”她一口气说这么多,似乎是累了,胸口缓缓起伏,身子更往被子里滑去。而她目光依旧炯炯,我端茶给她,她也不吃,又问,你爷爷给你讲过这床的事体吗?
哦,我还是个小女孩时,父母在槿安工作,把我留在青绵随爷爷奶奶住。东厢房有一张古老的雕花床,床栏是熟糯的色彩,床很深,三面围栏皆有细密雕花,凹凸有趣,凑近了看,是《郭子仪上寿图》。奇怪的是床檐板上雕刻的人儿全部是平脸,没有面目——我问爷爷怎么回事,他说过去运动时给小将们刨平的,原是一幅仕女游春图,饰有金银螺钿。奶奶补充,这床以前从外朝内看有三层,也是给砸掉的。外面两层檐板上的花纹都不一样。我自然十分可惜。待要多问,却见爷爷神色黯淡。后来奶奶悄悄说,你爷爷的娘生你小姑奶奶时——过去啦,就在这床上,血流了满床。后来这床便空着,偶尔堆放衣物。旁人一靠近爷爷总会不高兴,而我有时候在床里爬来爬去爷爷也依旧微笑。记忆里爷爷奶奶一向分床睡。老来忽有一日就并在一床睡了。父亲说不如睡那大床。爷爷同意,清理一番,张了素色蚊帐,檐板内有绣带,檐板下饰刺绣床面,床栏边有刺绣床帏,床头灯一放,大床焕然生彩。后来这张床,又送走了我的祖父母。
“娘生小妹时,流了太多血。我们当时都不能进去看。爹爹也不能。后来爹爹闯进去,我们也跟着进去,娘眼神已经散了。小妹特别瘦,当时我也觉得难看,皱巴巴的红皮桃子,还害了娘。所以我对小妹一直很淡——你没见过你小姑奶奶。”
外间传来细细药香,煤气灶上一圈温蓝如莲花的火苗,托着一小砂锅的中药。三姑祖母从日本回来前已被确诊为慢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当时我和父亲去机场接她,陪她来的是她在日本的女儿高桥秋子,中文说得很勉强,幸而我读书时二外是日语,也不妨碍交流。其实更多时候秋子只是微笑,尽心尽意照顾母亲。
三姑祖母回国前已知道我祖父过世的讯息。回来后第一天不歇脚就去墓园祭拜。走进古木参天的公墓,她忽而问,怎么不在陈家祖坟?父亲解释,祖坟在六七年毁过一次,后来修了,不久又有平坟政策,先人遗骨便都移葬于此。三姑祖母笑,那我是不是也要葬在这里?父亲顿一顿,也微笑,先父曾有嘱托,生时虽骨肉分离,但身后若能团圆一处,也是莫大欣慰。
三姑祖母受不得风,只在坟前一一拜过,默诵祷文——她后来的日本丈夫是基督徒,她也皈依基督。
她的生命已近尾声,仿佛任何一点大的动静,都能将这一息辛苦支持的微火催灭。病重后她拒绝化疗,执意回国。在槿安城宾馆住了几日,又说想回老院住一住,秋子小姐本要相陪,她却拒绝了。
“佰草,你陪我罢。”三姑祖母与我亲近。或许因为我是陈家惟一的嫡系孙女,也或许因为爷爷曾说过,“你和你三姑奶奶模样生得像”。从前未曾谋面的隔代人,却因不可言说的血缘之亲紧紧相联,个中机缘,不由人不感慨。
我们在青绵住下。
她给自己开了药方,我去抓来。我对歧黄之术一窍不通,但在祖父身边有些许耳濡目染,便认得这方子只作日常调理用,老话说是,带病延年。她问我以前家里的大药柜怎么没有了。那是传了几代的药柜,一排排乌木小抽屉,一色白铜云头小拉环。抓药的伙计照药方找药,抽屉隔作两间。白芷和白芩在一处,薄荷和藿香在一处,山药和炙山药在一处……爷爷去世前,把药柜给了青绵镇中药房。陈家数代行医,但到父亲这代却断了。爷爷说,留着这些旧物也无用,不如给药房。她静静听我说,又抿了一口药,便把碗推开。“我只是要尝尝家里药的味道。可惜煮药的小炭炉和小砂锅都不在了。”
静夜无声。我熄灯,到隔壁书房里去睡。剩下的书多是古典医籍,父亲已清理出一些卖掉,书架愈发空落。书籍尘灰轻覆,再没有一双手,温温地将她们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