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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十章 换种 ...

  •   第十章换种

      秋季征兵开始,苏元兵是冷庙沟唯一一个体检政审合格的知青,穿上军装到新疆当兵去了,实现了他的愿望。
      孙建光见苏元兵当兵一走,什么先进啦、标兵啊、提干呀,他觉着干什么都没了意思。又被李丕斗臭骂、挖苦了几次,孙建光再也不想待了,再一轮招工执意要走,去了水文队,也算随了他的喜好。
      大三线的一对名额,大家心里明白,总不能棒打鸳鸯,虽然谦让,终于拗不过大家的劝说,梁大山与陶玲双双去了大三线,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新华一病不起,在冷庙沟总也不见好。老陈说,还是送回京城吧,别耽误了。树青把大白驴套上架子车,大伙把新华扶出窑洞,站住不走,冲着南坡鞠了一躬:“我的果树,好好活着。”
      又冲着脑畔山:“枣树爷爷,但愿……”
      众人看她满面泪痕,踉跄不稳,赶紧扶她下硷畔,她回头冲东山:“对不起,我会回来看你们的!”抬到架子车上,下了硷畔,出了沟。树青驾车在前面走,新华说:“要是能再看一眼你的山丹丹就好了。”树青知道他说的是锅塌沟的山丹丹,以为她想要一朵山丹丹,就说:“山丹丹是不会和你走的。”新华说:“俄知道、俄知道。”又是泪如雨下。文莉看新华难过就对树青说:“唱一首陕北民歌吧。”树青不唱,默默的往前走。新华又说:“就算送我,也许今后一辈子也见不着了。”
      “哥哥呀你慢些走。”树青吼了一嗓子。
      “妹妹拉着你的手。”
      “千里万里要回来。”
      “把俄妹妹记心头。”
      “…………”
      “妹妹呀送哥走,”
      “……”
      车子一转弯,到了篦子沟口,炸塌的篦子沟石坝横亘在左手沟前。树青一走到这里心情就极为难受。他站下向大坝鞠了一躬,堵得再也唱不下去了……

      到这年秋底下,冷庙沟知青只剩下葛振文、周文莉、赵熙芸、柳树青四人。

      第一节欠收

      又到了秋下最忙的时节。同时开了几个场子打秋粮。麦场崾岘还是打麦子,脑畔山背坡开了一个新场子打荞麦,村南坡的谷场上打谷子。
      一场一场打下来,打的人揪心,打的人越发忧愁。堆到场上的秸秆不少,可是打出来的粮食却不多。颗粒都是轻飘飘的没分量。

      德茂带着几个后生在脑畔山背坡打荞麦。狗冒扬了两铲,麦粒顺风飘了一线,有一小半就飘出了场外。
      “你妈个屁,才轻的粒粒儿,吃奶的劲!”德茂骂道。赶紧拿扫帚扫。
      “全是皮皮,壮枕头去吧,还扬啥呢。”狗冒抓起一把荞麦忿忿的说。

      麦场还是机器打,麦子是上半年收的,受旱轻些,麦粒还算半饱。可是受苦人心情并不轻松,那都是要交公粮的,受苦人落不下多少。

      谷场也是,看着谷穗堆得一尺厚,等牛踩下来,扫在一起,矬矬的像个碎娃的坟。也不敢使劲扬,风一大就吹到场外边去了。后生们还不太在意,劲道拿捏不住,老汉们一个个唉声叹气的往回扫,再轻的谷粒也能碾出点儿仁仁来,何况谷糠也是渡饥荒的好东西,总比树皮、草根、莲蓬籽强。

      庄稼长成这样,打下的粮食一场比一场差,各家看着刚分到的那点儿粮食,都愁得明年的光景可怎么过。这点粮食今冬是万万动不得,各家开始打沙蓬籽,趁着天暖赶紧打一些能吃的树叶、揽红薯秧,把猪羊都卖了,攒下豆皮、糠渣。一些人家收拾行头准备出去要饭。

      第二节糜种

      收成不好,老贾一个场一个场的寻看。估摸着如何渡过眼前的灾难。
      老贾来到板蛋沟掌的梁上,那里新开了个场子,打糜子。今年队里在首阳沟掌和板蛋沟的沟掌梁上种了两坡糜子,一坡硬糜子,一坡软糜子。
      糜子是受苦人苦难生活的唯一念想,陕北农家年时、节时、红白喜事拿得出手的主食,黄腾腾的黄米饭、黄米糕,红彤彤的油馍,见那黄色、闻那馨香,就是希望。再差的年馑,也要种块糜子,要不,人心就散了。
      今年糜子比其它庄稼长的还要差,都不要看糜粒是否饱满,场上的秸秆细的竖不起来,只能摊在场上薄薄的一层,牛们一脚就踩到场底的黄土了。糜子粒虽然和谷粒相像,但长的却跟谷子截然不同,熟了像南方的稻子一样,穗子都弯弯的垂下,多数有分蘖,因此都是一蓊一蓊的。收割时并不像谷子那样割穗,而是连杆一起割回来,堆在场里让牛踩。年成好时,场上堆起的糜子都是竖着,穗子朝上,一捆一捆的紧挨着堆满整场。牛们最不愿踩这样的场,赶不上去,走不动,累的呼哧直喘,吆喝的人喊破了嗓子。今年牛们才苦轻,几头牛上去像走平地似地转了几圈,就打完了,欢奔乱跳的下山去了。
      这两场糜子打下来总共也就两三庄羊毛口袋。老贾看着那点糜子,心绞的只泛苦水。这点儿糜子分到各家,都不够蒸一屉黄馍的,这年可怎么过。其它粮食打不下,受苦人怨天,但并不忧人。可是要少了糜子那受苦人连生的念想也黯淡了,人心可就散活了。
      种糜子对尽是山地的生产队来说是个鸡肋。糜子喜肥水,要好地,川面上的糜子地密匝匝的就长得好,产量高。沟里不行,坡地缺水少肥,老熟地根本就抽不出穗来。种糜子费工费时产量又低,可是要不种,受苦人怎么过年、过事?地都集体化了,粮食都统购了,到哪里去淘换?今年挑的两块糜地是老贾把申有福和韩生根叫到一搭,左盘算右盘算挑下的。向阳背风,二茬豆地,特意叫老段和邢飞他们往这两块地多驮了几庄粪。到秋下,糜子却旱得都瘪了穗。产量这么低,老贾这愁就犯得大了。
      蹲在场上,抓起一把糜粒,左看右看,咋看都觉得不顺眼,不像往年那么圆、那么光亮滑润。又抓起打完的糜杆,细得像灯草,一蓊也就两三根,不像往年分蘖的多。今年大旱确实影响产量,但不至于糜子都长成这样吧。
      忽然听见柳树青站在场边说:“那是糜种不好”

      前些日子,树青和建光参加地区积代会。这次开会树青和建光的感受截然不同,他没听见李丕斗的讥讽,只是一个劲的交流各地的先进经验,因此兴奋异常。各地先进知青不但是安心插队,艰苦奋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还开展了各式各样的改造农村、发展生产、科学种田活动:赤脚医生动手术、自力更生搞发电、改良品种促增产、兴修水利学大寨……知青们把他们学到的知识用到了改造农村落后的生产方式上。会上还请地区农科所的专家讲科学种田的常识。尤其是县种子站介绍了要推广的优良品种和它们的增产效益。引起柳树青的极大兴趣,特意与种子站长聊了半天。
      这天树青见老贾抓着糜子在那里发愣,就冲口说了一句。
      老贾是有大志向的人,重新当政,确想把冷庙沟在他手下务弄好,因此一门心思打坝。打坝耗劳力、耗工时、靠天时、靠地利,光一个酒坛沟就打了三年;蛊捣知青种果树,那也只是个苗苗,还要割尾巴,一时半会解决不了当前的饥荒。今年又有人蛊捣他开荒扩种,四年大狱,他从心底抵触。老贾在服大狱时就学了打坝种树这么两项本事,在冷庙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苦于再没有其他的招数改进冷庙沟的农业生产,听见树青说了那么一句,拉过来,坐在场边上就谝起来。
      树青说:“咱们沟里的玉米地里卧下牛还嫌种得稠。你看过金家湾川地上的玉米和高粱吧,比我们种得密多了,还高产。这是为什么?那是引种了杂交品种。人家是年年换新种。这又是为什么?老种退化呀。”
      作为老农的老贾来说,种子要好,他懂。但是种子高产效益这么大,还要年年换他不明白。
      树青举了个例子,他说,“你看茂林配的那猪娃,有几个好的。倒是我们去年买的洋猪娃,不到十个月膘肥体壮宰的尽是肥肉。”现成的例子:春上,知青灶上宰吃了豢养的洋猪。之后,李茂林送来一头猪娃,要五个大洋。树青看猪圈空了,也没跟他讲价,就养下了,到秋底下,那猪脑袋小的像个紫茄子,身子长不过三尺,却拖着一个大肚皮直坠到地上,一身长毛,贼能吃,就是不长肉。后来知道,李茂林是村里唯一的宰手兼劁匠,养母猪配猪娃。他配猪娃可从不养种猪,只拿几个月还未劁骟的猪克朗与母猪配。这样配出来的猪娃怎么能长得好呢?怪不得村里人都不买他的猪娃呢。
      树青给老贾讲这个配猪娃的例子,是不便给老贾讲达尔文的进化论,就是想讲明良种增产的好处。老贾当然知道李茂林配的猪娃不好,宁可到集上去买,也不买他家的猪娃。
      树青把在会上种子站长讲的课,深入浅出的讲给老贾听,说村里庄稼牲畜低产退化,品种不好占了很大问题,改良种子就是增产的最好捷径。老贾听了很是兴奋。柳树青说:“李渠种子站的站长说了,鼓励大家来换良种,一斤换一斤,不收费用。新出了一种九尾黍糜种,分蘖才多,一棵最多能分出九株来。”
      老贾听了,兴奋:“真格?那得多打多少糜子。”
      树青看老贾来了兴趣赶紧又说,“最近全国都在支援老区建设,在会上听说支援了肤县一大批化肥,不要钱。各村害不哈(不懂)那是啥东西,除了川面上拉去一些,沟里的没人要。我在何家坪供销社的库房里看了,白口袋堆到房顶。那可是好东西,一袋尿素顶你几十庄羊粪呢!咱村去拉上一些,明年保准增产。”
      老贾又是一声:“真格?”半信半疑。
      树青说:“你们要是不信,明年你给我一块地。良种加化肥,和大田比比看。”
      老贾不置可否,但确实被树青一番话打动了。
      树青越说越兴奋:“咱可不能再开荒了,你还没受够蹲大狱的苦?受苦人这种不完、锄不完、收不完、打不完的苦日子啥时才能到头。”
      蹲大狱的话语深深刺疼着老贾,他不愿再扯这陈年苦账,皱起了眉头,苦起了脸。日头落山,两人起身各自回家。

      第三节换种

      带队干部是有探亲假的,入冬后老陈趁冬闲回京城探亲去了。

      入冬后,渐渐闲下。闲来无事文莉就约上小芸去山里打柴。
      小学放假,秀才无事,帮小芸核算工分,给老胡测算分配。受老胡指派,洋洋洒洒写了一篇申请返销救济粮的报告。几个干部看了都说好。
      灶上把那只烂猪卖了,猪圈腾空,树青趁闲赶紧忙着起粪。正在忙的满头大汗,老贾过来,对树青说:“你赶紧准备一下,明天去李渠换种。”树青愣了一下,立刻兴奋起来。看来那次场边长谈起了作用。张嘴要说话。老贾伸手挡住了,说:“赶紧找老胡装粮食,装什么,装多少,你自己定。但明年的糜种你得给俄换够,就换九尾黍,明年再打不下糜子,俄找你算账。明天俄去送公粮,你跟俄相跟上一段路。”
      树青赶紧到库房零零碎碎装了好几小口袋种子,谷子、豆子、玉米、麦子,一样也就两三斤,糜子单装了一个稍大的口袋。又去拾掇自行车,队里有辆车,众人骑,坏的快不能骑了,就像相声中说的:“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尤其是前外带,已磨的没了花纹,薄得像纸,没办法,打上气,把闸皮紧了紧,轮轴膏上些油。把口袋都绑到车上。文莉过来问干啥。听说跟老贾进城送粮,反正闲着没事,她也想跟着出去逛逛,把小芸也拉上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帮人浩浩荡荡出了村。
      半晌午就到了何家坪公社,文莉她们碰上同学,相聚甚欢,留下不走。老贾对文莉说:“你把这个报告交给老曹,我们就不上去了。你跟他说,先让干部们看着,等俄从城里回来再给他们汇报。”老贾把秀才写的报告交给文莉。
      “哪个老曹?”文莉有点儿糊涂。
      驾车的宝仁说:“就是桂芝她姨夫。曹贵田,叫曹主任、曹社长。”
      “哦,是他呀,没问题。”文莉一口应承。老贾他们赶车进城了。

      进了公社大院,静悄悄的没有人影。文莉胆大,看了有那挂着主任、社长的牌子就去敲,不是锁着,就是没人。文莉没辙,就在院子里大叫起来。
      从一门里出来一个女干部:京腔问她们:“有什么事?”
      文莉说:“来送报告。您是杨队长吧?”文莉听对方一口标准普通话,穿戴周正,气质不俗,听元兵、建光描述过。就单刀直入招呼起来。
      “我是带队干部,姓杨,你们是哪个队的?”
      “冷庙沟。”
      “快屋里坐。”
      京城带队干部大部分都回京探亲了,杨队长盯在这里正没事干,一听是冷庙沟的,赶紧招呼进屋。冷庙沟知青树了两个先进,又出了两件大事,元兵又曾是她老上级的子女,上次积代会上她又跟柳树青有过交谈。因此她对冷庙沟就格外关心。
      “我们大队书记让把这交给曹主任。请您给转交一下吧。”
      “干部们下乡的下乡,开会的开会,都不在,等他们回来,我给你们转一下吧。”
      杨队长接过材料,聊了会家常,就问:“柳树青这个同学怎样?”
      两人七嘴八舌把柳树青怎样当灶长,怎样安排灶上生活,怎样集体核算、怎样背粮、存粮、打柴、养猪,怎样下地受苦工分最高,一一道来。杨队长听得仔细,心想,柳树青确实是个好青年。
      “那他对村里有什么贡献。”
      两人面面相觑,还是文莉聪明——知青先进,不能光管自己生活:“他耤(jie)地、拿粪、样样农活都会,还是我队的农机员,打场、碾米、铡草全靠他了,节省不少劳力。今年元兵战备忙,接替元兵把板蛋沟的坝打了。这不,为了改良品种,又去东川换糜种……”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他与苏元兵、孙建光比怎样?”
      这话问得二人有点儿愣神。冷庙沟的知青都是高中生,集体灶相处的时间又长,不能说没有一点儿计较,不能说很是融洽,但像其他村,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事是没有的。让这两个女孩当众评价集体中男孩的优劣,确实是勉为其难。两个人众口一词:“都好!”,文莉大言不惭的说:“我们冷庙沟的知青都是好样的!”小芸腼腆:“三人各有特点。”
      夏天战备工程那阵,县上的李委员跟杨队长说起,冷庙沟应该提上一个知青进入班子。最近又在催问此事。苏元兵、孙建光走了,杨队长自然询问起柳树青的情况。
      她知道此话问得有点唐突。就说:“到饭点儿了,在公社灶上吃点吧?”
      “不了,何家坪的同学还等着我们呢。”于是两个姑娘一溜烟走了。

      未到晌午,老贾一行人就到了城里。趁着天时尚早,柳树青和老贾分道而行,老贾他们进粮站交粮,柳树青直接向东去了李渠。东川比北川要宽广、平直,一路骑行倒是畅快。树青不敢骑快,生怕那破车轮胎爆裂。
      路程不近,看到路北一幢尖顶教堂,早就听说李渠的教堂,显是到了李渠。日已偏西,半后晌了。下车,一摸,坏了,带的干粮全在老贾拉粮的车上,分手时忘了拿。在村边井池旁趴下喝了口水,推着车就去寻种子站。
      路边大牌子指着,种子站很好找,站长一看是知青,在会上见过,很是热情。看了大队介绍信。说,“现在只有糜种、谷种,没有其他粮食的种子。”
      “有九尾黍吗?”
      “有。”
      “那就把这糜子换成九尾黍,其他的粮食都换成谷种,一样换一点儿。”
      站长一样样称好,装袋,绑紧。并叮嘱:那九尾黍一定要好地,水肥充足。
      树青道别出来,肚饥难耐,看到门外一个破碟子里一小块黑糠饼,环视无人,拿起就塞进嘴里。门口一个寻饭的(要饭),看他这样,掏出一块干馍给他。拿上赶紧推车狂奔。
      树青疾走只因书生死要面子。毕竟是读过几年书,家里又是书香门第,偷人猫食,与要饭讨食,实在不雅,确实饿极。
      骑回李渠大路口,看到一个指路牌,往西12公里回肤县城,往东1公里到冯富川。忽然想起,他们灶上驮碳(煤)就是到冯富川,按方向他们村就在冯富川正北,比绕道城里少走不止一半的路。
      又累又饿的柳树青,看着夕阳直下,没有多做考虑,选择了走冯富川的路。
      冯富川和何家坪的延河川一样也是从北向南流的一条河川,两川平行。冷庙沟在延河川西行30里的沟掌,也就靠近了冯富川。按说是一条近道,少走不止一半的路。但是这条路却不好走。冯富川虽也是一道川面,却只是延河的支流,村庄稀少,川面窄了许多,道路坑洼、曲折上下,石子路面更是颠簸起伏,尖利异常,可怜那薄薄的车带似乎经受不起,渐渐瘪气。树青叫苦难当,不敢再骑,只好下车推行。骑着时不觉粮种载重,一推上却是重载耗力。半块糠饼早已烟硝,饥饿难当。看到路边一个场院,有一窝棚,无人,地上一个破碗,半碗黑黢黢的糊涂,一狗守着,不知是已饱还是不喜这吃食,并不舔舐。树青走近,这狗叫起。树青不管,拿一树枝把碗拨近,狗一扑,把碗掀倒,幸好那狗被栓,碗中还剩一底。树青三下五除把那点黑黢黢的面糊吃了,苦涩异常。河边涮涮口,又上路。
      树青心中苦涩,此时境地,心中还在念叨“斯文扫地”。怪只怪自己生性清高,又腼腆,不愿低头讨食。另一方面,自己带着十几斤粮种,灾荒之年,一路上寻饭的三两一伙,接连不断,怕遇上饥民哄抢,完不成老贾交给的任务,还是赶路要紧。
      天快黑时到了炭窑沟,是他们买碳的地方了。再往前的路他就熟悉了,树青看到熟悉的路更是心急火燎,鼓起劲来推车快行。他也不想想,以前驮碳,这也是半天的路程。天黑透时,进了杜梨沟,山高沟深,坡路难行,风声骤起,狗吠狼嚎,筋疲力尽的树青不敢停留歇息,寒冬腊月,大汗淋漓。树青那股认死理的劲头促着他往沟掌狂走。十来里沟路,不知他哪来的狂劲,阵风般推到沟掌。树青这才后悔,虽是挑的近路,可是有一架山挡在眼前。开始爬坡,是那种在峭壁上开挖出的之字形山路,这也是驮碳最艰苦的一段。人走驴驮尚且艰难,推着一辆载重的自行车上这陡坡,更是艰苦难当。树青拼死推车,山路曲拐陡峭,他已不是在推,而是在支撑,支撑着车子不要下滑。实在是推不动了。他知道,凭他的力气,到不了山顶。当初他选择走冯富川,只想到这条路路程近,忘了还有一架陡峭的分水岭需要翻越。走了一整天,上百里路,上百斤的自行车和粮种,饿着肚子的树青如何能翻过这最后的屏障。
      他用身子顶住车子让它靠在崖边,瘫在地上仰天歇息,望着天上的星星,又想起了那首歌谣:“天上星,亮晶晶,看着我,眨眼睛,想跟我,谈谈心,累得俄,没有劲……”那词是他自己从心中冒出的,没了童趣,只有困顿。渐渐就睡了过去,树青最不能熬夜,加上如此劳累,睡意就紧紧地侵袭着他。
      寒风吹干了冷汗,冻得他一激灵,他知道不能在这里这样躺下去,会冻死的。他解下车上粮种,重新捆好,背上后背,艰难的站起,锁上车子,一步步向坡顶爬去。两手两脚都在使劲……
      快天亮时,树青翻过谷子峁,爬过麦场崾岘,顺东山大道滚到了同升家窑背脑畔,叫醒了二女子,叫他赶紧去杜梨沟把自行车取回来,完事他和老贾说算他早工。说完就踉踉跄跄回了窑洞。

      老贾他们在城里交完粮,盘桓了一晚,想等树青回来一起走,直到第二天下晌也不见人,就往回赶了。

      老贾他们到何家坪,叫宝仁他们到供销社去拉点儿化肥,顺便叫一下周文莉他们。自己转身去了公社,一脚就踏进了曹贵田的办公室。
      曹贵田正在办公室看文件。老贾就单刀直入的说:“给批点救济粮吧,天旱欠收,春上就要饿死人,你要是咱冷庙沟的人,就给谋点生路。”老贾辈大,算是与他父亲共过事的长辈,贵田又不像丕斗那么跋扈,官职也小多了,说话就没了分寸。曹贵田知道老贾的脾性,也不计较,赶紧让座倒水。说:“等有指标下来,俄首先考虑咱冷庙沟。”曹家是冷庙沟六姓之一,对李贾两家不偏不倚,从不站边。虽说这次运动,贵田沾了李丕斗的光当了一个公社副主任,却对老贾没有什么成见。能帮忙的帮忙,得且过的且过。就说:“这样,等开会批了,俄一准最先通知你。”
      老曹见老贾坐下,就问:“今年这收成真格毬事?”老贾唉声叹气:“甭说今年这饥荒过不去,恐怕开春就要饿死人呢”。沉默一会儿,老曹说:“不想点别的法子?”老贾瞪着老曹说:“你可是干部,这话怎说。”老曹说:“不是俄说,上头要增产呢。”手指向上指了指,又画了个圈。何家坪和冷庙沟的干部都害哈,这个圈指的是谁,那个圆圆像皮球一样的小脸。
      老贾一看那个圈就懆了:“你妈的个屁,他李家害得俄四年大狱还不够。你告诉他,俄宁可不干这书记,也不给他当枪使。”
      出来碰见杨队长,又问起柳树青,老贾对树青是满口夸赞。杨队长说,那还不把他用一用。贾顺祥心中咯噔一下……

      一伙人拉着化肥回到村里。一问,没人见着柳树青。
      二女子见老贾回来了,跑过来要记早工的工分。说:“可邪乎啦,俄再晚去一步,自行车就让马家峪那两灰娃携走了,正顺着车辙上坡寻呢!”
      文莉急问:“树青回来啦?”
      “天不亮就回来了。”
      “那人呢?”
      “看是回窑去了,俄取完车就去打柴,再没见着。”
      天不亮就回来,这人怎会没影啦,没带干粮,两天没吃东西呀!人们都慌了,一伙人直奔学校跑。

      树青头年冬天是睡在灶房窑渡过的,灶房火旺炕暖,没受什么罪。今年冬天,大家等着招工,都没走,树青就不好意思一人睡进灶房,等一个个招工走了,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也没顾上搬家,就还在学校窑凑合着,天就渐渐冷了下来。学校窑门窗不严,炕烧不暖,睡下裹紧了被子也还是冷得直打哆嗦。
      今晨,柳树青换种回村,天还没亮,叫醒二女子是实在没法,不愿再打搅别人。累得不行,只想赶紧躺下。一头钻进学校的冷窑,衣服也没脱,裹紧被窝昏昏睡去。
      历经艰辛,两天没吃东西,大汗劳累,又睡进冷窑,柳树青这身子就进入膏肓,魂魄飘出了学校的冷窑,不知为何,又飘到了锅塌沟,桃李满园、万紫千红、篱笆窑洞、扫帚碾盘、小狼翠鸟一样样的映现,那么清晰真切,最后停在那块写着“我的桃花源”的石头跟前……
      朦胧中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第四节昏醒

      那哭叫声最响的是周文莉,其次是赵熙芸。
      “别哭啦,还有气。赶紧烧炕、烧热水、换衣裳。再煮上一锅热粥。”老贾抱过树青的脑袋,搓他的眉心和人中。秀才下到灶房提来两桶煤炭开始烧炕。小芸爬上炕给树青换衣,汗浸得连绒衣棉袄都湿透,裤子也湿透,显是人累的尿失禁,浑身酸臭,看得人心疼之极。小芸去年冬天就给累死的柳树青拾掇过身体,这次再遇,只有心疼,毫无尴尬之感,手脚麻利的褪衣解裤。文莉先有羞怯,看小芸手快,也赶紧上手。小芸看了,拿起脏衣渐渐退了下来。到灶房熬粥去了。
      树青本无所争,不愿管灶,偏让当了个灶长;喜好技术,就管了机器;羡慕打坝,还真把板蛋沟的坝打了;首阳沟差点被埋;麦场崾岘差点让机器甩到崖下;冬天背粮差点累死;这次换种又饥寒交迫魂飞锅塌沟。树青这种人就是那死皮赖脸、钝刀子割肉、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一个老实巴交的小青年,就知道认死理的老老实实做事。小时候。姥姥带他去打牌,门口挂了一个鸟笼,人家就说,你看着点,别让猫把鸟吃了,他就一眼不眨的盯着鸟笼,直到姥姥打完牌出来,还在那里盯着,其实猫根本够不着那个笼子。
      可是柳树青身上总发生奇迹,蕴藏着一股活力,这次又奇迹般的活过来了。

      虽说活过来了,可是元气尽失,一时半会儿还爬不起来,好在炕热被暖,有人端饭送水。甚至还有端屎端尿的——尿盆都有人倒。树青乐的整天窝在被窝里浑睡。树青不是偷奸耍滑的人,确是没有缓过劲来,加上这两年来的日子太苦了。不要说地里受苦,灶上劳累。就是这窑里睡觉也从来没有睡好过。元兵和树青两人都是对生活小节不太计较的人,学校窑就是个睡觉的地方,黑里进去,黑里出来,自打住进来就没打扫过,尘土盖的老厚,窗户纸几乎各个格子都在飘旗,被窝从来不叠,也不洗、不晒。经常是累的不脱衣服就上炕睡了。门也从来不关,尿憋醒了,冲出门在硷畔边上解决完,冲回炕就又睡死过去了。树青养的那窝鸡,头年还精心,每晚记着盖石板,灶上吃了些日子鸡蛋,喝了几次鸡汤。等第二窝长大的时候,正是元兵打洞、树青打坝最忙的时候。那天半夜,狗吠鸡叫的动静闹大了。两人睡得虽迷糊,但都明白那是鸡窝闹的事,累的实在睁不开眼,在被窝里:“嗖嗖!”叫几声(村里人都这么叫,轰狗去战斗),就又睡死过去了。第二天一看,七只鸡,剩了半只,就只剩那只最大的公鸡丢了半只爪子。原来是耶黑忘了盖石板,让黄鼠狼美餐了一顿。灶上的知青这骂呀。树青他们过的就是这种昏天黑地的日子。
      树青一生中也没这两年受的苦难多,这两年来也没像这几天这样舒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干燥的被子和内衣,飘着一股异样的馨香,是那种太阳和香皂中裹着的体香。使得树青越发留恋那被窝,甚至醒了也不愿睁眼,“偷得浮生半日闲”,现在树青就是这种心情,难得有这几日舒坦,能赖几日是几日吧,反正也是冬闲。
      能听见有人悄悄的走进来,一只软绵绵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水拧毛巾的声音,一条热乎乎的手巾在额头和脸颊上划过,那软绵绵的手又伸进他的后脖颈,轻轻的垫起,热毛巾轻轻的擦过。不要说树青现在还没恢复元气、没有力气、还在迷糊,即使他现在清醒异常,他也不愿睁开眼睛,惊走这温柔的抚摸。然后是捅灶火加煤炭的声音,拨弄炭火的声音,打扫硷地、擦拭桌椅的声音……
      是文莉还是小芸?蒙在被中的柳树青,享受这奇妙的感觉,昏昏又睡过去了……

      树青能下地了,毕竟是坐不住的人:灶上今年粮食分得怎样?柴打得够不够?酸菜腌了没有?换回的种子还没给队上交代;有些谷种需要分别存放,那是给实验田做对比试验用的;背峁子梯田修了没有?修好了给他一块地搞试验就好了……
      像树青这样一脑门子事的人,不会长时窝在被窝里面。夜晚睡不着,披上棉衣,坐在硷畔上,看星星,想心事。这些日子一到晚上总爱看星星,陕北的天总是清澈的,晴日里星星总能布满天空,深邃、闪烁、令人遐想。也总是冒出那首童谣:“天上星,亮晶晶、看着我、眨眼睛,想问我,烦啥心……”后面的词树青就是跟着当时的心情,想到哪,编到哪。没完没了的和星星说话。

      招工还在断断续续的进行。公社要招一个专职干事,文莉应征了这一名额。走时特别叮嘱柳树青,俄也没走远,有事到公社找俄。

      赵熙芸家的出身太烂脏了,说是有血债,海外、台湾还有亲属,招工单位一审,都摇头。小芸对走出冷庙沟,已不抱希望,虽然伤心却不落泪,默默地承受,过着知青的日子。

      风卷残云一般,招工只剩下三个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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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十章 换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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