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是个假圣人》归途何在

19、第 19 章

　　时间对于女娲来说，几乎没有任何流逝了的存在感。她在金鳌岛一待就是一年，日日无事就坐在云头崖默默低头俯瞰东海海面风起云涌。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单纯的发呆还是在参悟些什么。头十日通天还很有几分主人风度请她四处去看景，后来见她颇能自得其乐干脆甩手不干，自顾自又跑出门满世界捡徒弟，只隔上一两个月露露脸而已。

　　“小师叔小师叔，多宝师兄为什么还没出关？”扎着小辫子的琼霄胆子极大，围着女娲远远转了两圈儿就敢凑上来说话，其他还带着耳朵和尾巴的小弟子们躲在门外瑟瑟发抖，又是担心又是害怕的往里看。

　　女娲扫了一眼过去，不知道是谁的长耳朵瑟瑟发抖缩了一下。琼霄仍旧坚持不懈盯着她想要求个答案，只有攥紧的小拳头泄露出心底的恐惧。

　　她不是不害怕，上次二师伯来访时连岛都没上就与教主大吵一架，两人甚至差点动手打起来——圣人互斗，那可不是简单发个地震掀个海啸就算完事儿了的。后来还是大师伯出手方才拦下他们，而这些截教门下的弟子有一个算一个凡是露了脸的都叫二师伯指着鼻子横竖挑出一堆毛病，各个被骂得心理阴影瞬间超越本体。

　　如今这位来做客的小师叔看上去严肃的和二师伯有得一拼，要不是多宝师兄说他是个大好人，大家早躲到地缝儿里去了。可是自打多宝师兄服下玉髓闭关已经一年有余，始终一点动静也没有，教主从来不管弟子如何修炼，人也不一定在碧游宫中，就算去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向这位“应该是好人”的小师叔求助。

　　——因为通天懒得解释，女娲觉得没必要解释，岛上弟子到现在还以为“小师叔”真的就是位“师叔”，就算身形看去只是个穿了青色衣衫的普通少年，但众截教弟子仍旧不敢在“他”面前造次，生怕挨上一顿暴风骤雨般的斥责。

　　女娲……女娲自己没有收过弟子，在紫霄宫里也一直处于随波逐流的状态，要她指导旁人修炼只怕要比通天还不靠谱。不过她大概能明白通天为何对这些小弟子们撒手不管——

　　——你没办法让一个不上课也能微积分考满分的人去辅导十个数还摆弄不明白的小朋友，否者这两个人里必然有一个要发疯。通天教主跟脚清白，一路跟着道祖鸿钧受其衣钵，修炼的路子那是正统中的正统，然而他门下的弟子没一个能按这一套来：他们本就是所属族群中的奇迹，无法复制，唯有单独摸索。

　　女娲自己也是如此，且每个人的“道”又都不一样，便是圣人也只视其下之人为蝼蚁，不会视自身以外的“道”如蝼蚁。她不能碰触其他人的“道”，自然也无法教导他们。

　　……但是“检查家庭作业”这点小事还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琼霄等了一会儿，小师叔始终一言不发。她大失所望正准备请罪退下，面前年轻得过分的师叔慢慢站起来吐出两个字：“带路。”

　　“！”扎了条小辫儿的小丫头连鞠几个深躬，一叠声的道谢：“谢谢小师叔！”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几分喜意。她跳开一段距离，见师叔果然跟上，忙甩着小辫子在前面引路。

　　碧游宫的弟子门人们都住在紫芝崖下，多宝的房间排在东面第一间。女娲跟着碧霄来到此处时，不知何时归来的通天也正负手站在屋外安静等待。

　　碧霄吐了吐舌头，上前去给他行了个礼，其他弟子仍是跟在后面观望，乱哄哄挤作一团，确实有点没规矩。

　　通天倒是没觉得弟子们把老同学请来有什么问题。他确实不大清楚妖族修行的原理，有更懂行的人来看看当然没什么不行。何况这位被请来的还是自学成才，天生天养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圣人的牛人。

　　“你看看他这是什么情况？”紫衫青年向一侧让了一步，看得众截教弟子满地找下巴……通天教主，可重练风水地火再开世界的、平日傲得没边儿的圣人，竟然会让路给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郎？

　　难不成这位就是传说中深居紫霄宫从不轻易露面的师祖？

　　师祖您老人家怎么闷不吭声遛弯遛到我们这了？

　　师祖您看我们跪得姿势标准不？

　　怪不得教主对这位“小师叔”如此尊重，从来不找他寻衅吵架……估计是不敢吧……

　　……这些小家伙都怎么了？女娲非常敏锐的捕捉到了来自后方徒然惊悚的视线，微微侧头向后看了一眼，又是那只没有被主人好好藏起来的长耳朵露在外面抖了抖。

　　算了，眼下更重要的是闭关似乎出了问题的多宝。

　　“……”女娲上前一步定睛向屋中看去，一只圆滚滚毛茸茸尾巴短短的小兽蜷作一团睡得正熟，小肚子随着呼吸一上一下，后腿上粉嫩嫩的小爪子时不时缩回来挠一下，再吧唧吧唧嘴，好像梦见了什么特别好吃的东西。

　　好尴尬。

　　通天难道瞎了？这孩子明明闭关闭到发梦，其他小弟子弄不明白，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她转头神情凝重的看了一眼通天，表情就像是准备下病危通知书的急诊大夫。

　　“多宝他……！”难不成这世上真的一切都被出身定死，再无挣扎的机会？不等通天教主继续发散思维，女娲面无表情道：

　　“嗯，睡着了。”

　　两位圣人面面相觑。

　　“……”睡着了？

　　“……”没错，就是睡着了。

　　……“可恶！果然睡着了！我要把这小子揪出来挂到房檐上去示众！居然打坐打到睡着！”紫衫青年捞起袖子就要破门而入，女娲及时拦下他：“老鼠。”意思是多宝鼠也是鼠，说不定这就是人家这个品种的特殊修炼方式？她自己早年在不周山上也总是冥想着冥想着就冬眠去了的……

　　通天反复吸气呼气，压下心头怒意挥袖大步走开，一转身看见躲得老远的众弟子，气不打一处来道：“等多宝出关给我告诉他，今后五百年东面云崖下头那些垃圾都由他包了！”

　　真是气死本尊了，这群徒弟就没一个能长点脸争口气的，丢人丢到客人面前。幸亏今日在这里的是不爱说话的女娲，不然今后他通天教主还怎么在圣人圈子里混！

　　琼霄吓得一缩脖子“哧溜”一声跑得老远，生怕让教主想起这里还有自己的事儿再迁怒一番。云崖下面紧邻着云海，透过云海隐约可见底下的东海，一不小心失足掉下去想再回来难的很。偏偏许多灵树脱落的枝叶又总是堆在此处，长期无人打理会使金鳌岛所在的整片云层看上去都灰扑扑脏兮兮的，让截教教主心情非常糟糕。

　　教主心情糟糕，倒霉的还不是弟子们？最轻也会被迫返回原形叫老师拎起来好一顿揉搓，毛都快被揉秃了有没有！

　　女娲站在原地目送通天远去，并没有凑上去自找没趣的意愿。她盯着多宝的房门又看了一会儿，伸手从袖笼中取出一根树枝点燃，没一会儿屋里就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屋门慢慢被推开条小缝儿，一只毛色金黄的多宝鼠闭着眼睛边嗅边往外爬。她伸出手去，毛茸茸的小胖子爬上她的掌心四下嗅闻，一副贪心不已的模样。

　　正在围观的众弟子都以为她会伸手摸摸多宝鼠灿烂光滑的皮毛时，这位不苟言笑的小师叔快准狠的揪住多宝的耳朵拎着他上下挥动。多宝吃痛自然醒来，迷迷糊糊“吱”了一声，被人捏着后颈皮当头浇了一杯灵泉。

　　“惫懒！”“驽钝！”“不肖！”难为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连蹦三个词出来，多宝开始还有几分迷茫，女娲每说一个词他便肉眼可见的缩一下，最后彻底缩成一团，羞愧难以自拔。

　　“自省，以观后效。”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抬手放了多宝下去，语气虽然严厉，动作却十分和缓，让毛茸茸的小鼠安全着地后才收回手掌重新拢进袖笼。多宝鼠趴在地上立刻变作一个圆脸憨厚的少年，满面通红跪伏在地磕头请罪：“求师叔降罪，多宝辜负师叔教诲……”作为碧游宫的大弟子，他就是通天教主在人前的脸面，结果这张脸面今天自己趴在地上不起来了。

　　多宝不傻，今日小师叔在此将他唤醒，那便意味着教主定然会知道此事，或者说教主已经知道此时。若依着教主的性子，门下的徒弟必然万万不肯让外人插手管教，偏偏小师叔就稍稍教训了自己一番，将教主的火气引到他身上，自己反倒逃过一劫。无非拎了下耳朵又挨了一杯灵泉，要是换做二师伯多宝此时只怕已经变成一只鼠皮玩偶。他只觉眼眶一热，鼻子根底下又酸又堵，何德何能何种运气叫他先是遇上了教主这样胸襟广博的老师，继而又遇上慈悲宽和的师叔。再转头一想自己打坐闭关闭到呼呼大睡的行为，羞得忍不住眼泪滴答往地上砸。

　　“炼横骨，脱兽胎，明心证道。”这是妖族摆脱蒙昧的三条必经之路，开启灵智只是第一步，能张嘴说话发问才意味着真正踏上了修行的大道，而再往后，看得便是个人的机缘与努力了。女娲留下这么一句话才抄着手转身走开，走着走着双腿化作蛇尾一路顺着山道迤逦而上，看得这一群截教弟子眼睛都横了。

　　教主说的“小师叔”，竟然是这位小师叔！

　　帝俊太一兄弟俩要创立妖族天庭，自然嘴里少不了把妖族圣人女娲祭到台前做噱头，碧游宫上下几乎就没有不长尾巴和爪子的，当然对这位从不露面的圣人耳熟能详。大家都知这位圣人乃是人身蛇尾的女子，再想不到她会换了男装满洪荒四处游荡。

　　突然有一种路人脱了帽子变身偶像的错觉呢。

　　多宝跪在地上早就傻了，还是三霄姐妹一块儿凑上来拽着他前后摇晃好几下才把人给摇醒：“师兄，老师说了，今后五百年云崖下面的云海都由你清理！”

　　龟灵说话还是慢吞吞的，她和三霄的关注点不同，努力绞尽脑汁安慰突然沮丧的多宝师兄：“反正云海平时也是由师兄打理，师兄手里又有飞舟，就算掉下去也能重新再飞回来。”

　　她不说还好，一说多宝更加羞愧，自己把老师的脸都给丢尽了，所谓的惩罚仍旧如此不疼不痒，相比之下他闭关时怠惰的行为简直该严加惩处以儆效尤。

　　总也收不起耳朵的长耳走过来伸手扶他起身，多宝伸手抹了把脸环顾一周对师弟师妹们道：“今日师兄大错特错，但是与师兄同样懈怠了的同门不在少数，今后大家要互相监督帮扶，万万不可如为兄这般辜负了师傅师叔一片慈心。”他又把女娲临走前所说的要点告诉这些刚刚化形的师弟师妹，好几个身上还带着原型痕迹的小家伙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叫他们“变”出一个人样子，而是叫他们成为一个“人”，用自己的双脚站立在大地上。

　　只变出外貌，内里仍是野兽习性，这样的修炼是有问题的。通天教主所修之道乃是正统，唯有先脱胎为人才能进一步领会，他们连耳朵尾巴都收不起来，也难怪老师无法多加指点。

　　不管这些小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出什么结果，女娲直接进了碧游宫大殿寻到通天张嘴便与他辞行。通天早从水镜之术里看见她怎么弄醒多宝，又是怎么泼了大徒弟一身灵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埋怨道：“要你多事去教训我的徒弟？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兄了？”总之他二哥是怎么唠叨他的，他就照样搬出来怎么唠叨女娲。

　　也就女娲能一面走神一面状似认真聆听的忍了他，通天念叨了半个时辰，把元始天尊经常挂在嘴上的训诫背了一遍，再想不出新鲜词儿才哼哼了两声：“我又不是逐客，你那心眼也忒小了，爱住就住，爱走就走，我才不管你，哼！”才不是同情你没地方躲你哥！

　　他一闭嘴，女娲立刻收回思绪点点头：“要事，下次。”意思是有要事在身，等办完了下次再来玩儿。

　　既然客人这么说，通天也就不再强留，当下背过身躯挥挥手道：“有事你早说啊，快走快走。”女娲就冲他拱了拱手，驾云离开了金鳌岛……还得往北去转转呢。她也想开了，就算一时找不到那么多开了灵智的妖兽帮忙，她完全可以自己培养么，实在不行不是还能带着人类开荒种地？虽说现在人类数量少，看上去也不像是能守住领地的样子，但多教导教导，更耐心一些，问题总会得到解决。就像是多宝这类正在修行的小妖，修炼本身就是在与他们自身的兽性本能对抗，不可能一蹴而就，只有不断挫折不断磨砺方能脱胎换骨更进一步。

　　由此，女娲以东海为起点，花费二十年时间走遍了东边的四座山系以及北边的三座山系，沿途未用任何道法神通，就这么硬生生用双脚踏过大半个洪荒世界，一心一意依着太行山十二山神带回来的地图逐一勘测，将各地山水险要并气候物产一一记录在案，留待日后作为参考之用。外面帝俊、太一两兄弟将妖族天庭经营得如火如荼，自己头上这个“妖族圣人”的名头也越来越响亮，俨然是个号令万妖莫敢不从的厉害角色。然而她却毫不动容——今日妖族借了她的势，能及时收手尚且有救，若是收不了手捞得太多……他日必将原数奉还——圣人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好占的。

　　妖族大势已成，洪荒大地上但凡原型不是规矩人形的大多都认了这个“妖”字，一时之间颇有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思在里面。无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一个个都蹿出来毫无节制，不但彼此之间互相吞食掠夺，甚至经常冲其他不曾臣服的族群耀武扬威。女娲一路走来顺手捡了不少妖族争斗厮杀后遗留下来的幼崽遗孤，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装进早年在不周山得来的葫芦中。

　　她又不是没经历过上一个量劫，虽说一直留在紫霄宫避了过去，可架不住同样留在宫中的通天最喜讲这些消息。当初龙凤二族如何行事，如今妖族又如何行事，只需两相比较一番便知其结果。女娲如今已是圣人，不沾因果，自然不惧这些业力，唯独怜惜这些尚未长大便失了依靠的幼兽，索性手下也缺人，不如将它们都带回太行山，正好也解了自己无人可用的燃眉之急。待他日妖族倾覆，只要这些幼崽能活下去，妖族于世间便还能留下些根苗，这才是她偿还当初因果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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