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慕》折兰遗所思

176、尘世

　　殷逸看不下去了，瞧见不远处陆致宇扔掉的匕首，便抄过匕首跟上去。

　　温昱本就有些心不在焉，余光瞥见他跟过来，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谁料到一时分心，胸口便遭到强烈的撞击，他被逼退了好几步。

　　幸而殷逸及时扶了温昱一把，同时一刀扎向陆致宇心口。

　　原本他那一刀速度很快，陆致宇这副样子已经很难反应了，谁知刀身却突然被一把长剑掀开了，他随之偏了一寸，便眼疾手快地挑开剑身，错开一刀扎了进去。

　　陆致宇反应也不算太迟钝，抬手握住刀身削减了部分力道，刀身插入胸口并不深。

　　殷逸也看准时机抬脚一踹，直将陆致宇逼退数尺，才侧身打掉温昱的剑，气愤地问道：“你发什么疯？”

　　他力道太大，温昱手腕被震得发麻，但只是皱了下眉，便不在意了，看样子并不想跟他扯这些有的没的。

　　殷逸突然想不开，便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这王八蛋害死了温近月，还带头灭了青云派上下千数性命，你被他害得还不够惨吗！？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干什么！？”

　　“殷逸你干嘛？”谢子婴等人担心他动手，连忙过来将他俩拉开，孙匀上前拉住他，谢子婴和温册则守在温昱身边，同时巫厌也跟过去扶陆致宇。

　　谢子婴逮着温昱一通检查，还不忘白殷逸一眼，“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殷逸没再上前，却是冷冷地笑出一声，嘲讽道：“杀亲之仇都能不顾，我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真不愧是巫厌教出来的人！”

　　谢子婴总算懂了温昱方才在做什么，但很快也明白了他的想法——巫厌救过他许多次，他是在还巫厌的恩情。

　　温昱虽说手下留情了，但恨意尚存，下手也够狠，陆致宇被伤的不算轻，巫厌在后面哀求道：“我能不能带他走，再也不回来了，求你们了。

　　本来巫厌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殷逸又来气了，“你助纣为虐之时，怎么没想过有今天！？”

　　陆致宇想说点什么，又被巫厌按住了，她低声道：“对不起。”

　　陆致宇将匕首拔出来扔到地上，他的头发已经尽数发白，却仿佛不怎么在意，只是静静地望着巫厌，眸光柔和了许多，轻声道：“厌厌，我从未拦着他们靠近你，是因为我坚信你总会向着我，不会被他们三言两语蛊惑。”

　　巫厌感到很无奈，“你知道我撑不了多久的，从踏入这里起，败局就已经定了。”

　　陆致宇顿了顿，道：“我尽力了。”

　　巫厌这回笑了笑，“现在说这些没意义了。”

　　殷逸则被温昱拉住了胳膊，温昱看他时的目光已不再冷漠，还带了些许哀求的意味，“你能否……把阴符令借我一用？”

　　殷逸觉得他不可理喻，便没好气地问：“那你拿什么来换！？”

　　温昱愣了一下，似乎联想到了什么，默默地偏开头，不愿再与他争论。

　　巫厌则唤了温昱一声，“小午月，不必求他，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罢了，”温昱又看向谢子婴，轻声问：“厌姐已经说过如何终止祭坛，你能不能放他们走？”

　　谢子婴倒是表现得满不在乎的样子，轻声应和：“好。”

　　殷逸实在不敢相信他也会同意，一时间气得没话说，便一拂衣袖，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们。

　　温册也听不下去了，哪怕身受重伤，也要站出来呵道：“不能让他走！”

　　温昱瞄他一眼。

　　当初是怕温昱认出来，现在温册则是怕陆致宇真跑了，便再也不管不顾，“他害死了老夫唯一的女儿，老夫不可能放过他！”

　　温昱：“？”

　　陆致宇低笑了一声，“温掌门怕是忘了，你的命是我给的！”

　　温册冷哼道：“若不是为了给小女报仇，老夫怎会苟延残喘至今！？”

　　陆致宇懒得再搭理他，转而对巫厌道：“你想问什么，回头我一并告诉你。”

　　孙匀在一旁想劝不敢劝的，只好跟谢子婴打眼色，谢子婴只好道：“我一会跟他说。”

　　“多谢你们。”巫厌看向温昱，似乎还有话想说，但迟疑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便扶着陆致宇离去了。

　　眼看他们渐行渐远，温册气得呕了口血。殷逸还在气头上，孙匀便上前去扶了他一把，谁知温册却不识好歹，甩开了他，人站不稳，索性盘膝坐下了，还骂道：“滚开！”

　　谢子婴转过身来，问道：“温掌门，你怎么样？”

　　温册张口就想骂他，瞥见他旁边的温昱，又只能强行忍住了，问道：“他到底是谁？”

　　谢子婴面上毫无波澜，“从我们初次踏入青云山时，温掌门就该认出来了吧？”

　　温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双手已经沾满了血，谢子婴连忙看向殷逸，殷逸却翻个白眼，“救不了。”

　　谢子婴正要问缘由，就想起陆致宇说过的力量有限，他刚用阴符令救过温昱，又被那滴血影响到了，再救温册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样。

　　“我下山找侍医！”谢子婴只好道。

　　“没用了，”谢子婴正要离开，又被温册叫住了，他沙哑的话音听起来格外有气无力，“禅儿，老夫当年伤得太重，记忆也模糊不清，直到前不久才回想起许多旧事来，所以没认出你们来。”

　　温册看向温昱，忍不住伸出了手，似乎想摸一摸他的脸，奈何他一点也不给面子，还直往谢子婴身后躲。

　　温册尴尬地收回了手，温声问道：“你是近思吧？”

　　温昱淡漠地扔了俩字，“不是。”

　　他态度这么冷漠在意料之中，温册也不纠缠，只叹息一声，看向谢子婴：“禅儿，青云派是老夫一生的心血，待我死后，烦你将我葬在这里吧。”

　　谢子婴想起当初动手伤他，心中懊悔不已，却又不知道怎么挽回，不知所措地道了一句，“对不起，温祖父。”

　　温册苦笑道：“不怪你，老夫在巫觋手下苟延残喘，这些年也为他做了不少恶事，落到这个下场也算是报应。”

　　谢子婴看得出温册已是强弩之末，不禁犹豫起来，温册又呕了口血，这一次用了极大的力气看向温昱，“你……能不能……叫我一声祖父？”

　　温昱就豁不出去面子，一声不吭地杵着。

　　谢子婴太懂温昱的德性了，只好悄声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只见他面露喜色，轻哼一声，话音里还带了些许娇气：“不许骗我。”

　　谢子婴：“……”

　　温昱态度这就转了，他高傲地抬起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唤了一声，“祖父。”

　　唤完他自己又浑身不自在，但看温册那副样子，多少生了点悲悯心，只好将心中的不愿压了下去。

　　虽然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转变了态度，但温册依旧很高兴，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奈何身体受不住，又咳了几口血，最终笑容也定格在了满是烧伤的脸上。

　　在温册倒下之前，温昱终还是良心发现过去扶了一把，奈何温册再也没了生息，温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知所措地看向谢子婴。

　　谢子婴心里也难受，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便朝他伸出了手。

　　温昱看了看温册，只得将他放下，抓住谢子婴的手站了起来，“先处理祭坛吧。”

　　谢子婴问：“需要我做什么？”

　　温昱的表现看起来没什么异常，道：“不用，你休息会吧。”

　　“小昱，”谢子婴换了他一声，迟疑道：“我想……出去透口气。”

　　温昱愣了愣，兀自沉思了一阵后，将陆致宇扔到地上的匕首捡起来、仔细擦干净、归鞘，再回到他身边，随后轻轻地拥抱住他，还将匕首塞到他手中，“给你防身，我一会就过来找你。”

　　“好。”

　　他抱了有一会，谢子婴不禁着急起来，却也不想推开他，好在温昱似乎感应到了，小心扶住他的双肩，凑上前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才松开了他，“把外面的人带上吧，别走太远了。”

　　“嗯。”

　　直到目送他远去，温昱还未收回视线，殷逸就在一旁道：“巫厌说的终止祭坛之法是什么？”

　　温昱眸光一凝，没接话。

　　殷逸便自顾自地猜测道：“不会是用初生婴儿吧？”

　　温昱烦躁地扔下“不是”二字。

　　殷逸呓语道：“你总是这样。”

　　……

　　陆致宇二人并未走太远，就被谢子婴带人拦截了，看他来势汹汹，陆致宇仿佛已经猜到他想做什么，在巫厌开口之前，一手刀将她打晕了。

　　陆致宇模样看起来很狼狈，却这般境遇之下，诡异地透出一股子世家公子气度，举手投足之间也带着与生俱来的从容，与方棠身上感受到的几乎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扶巫厌躺下，轻声问：“上次给过温昱一件披风，你能不能还我？”

　　谢子婴没犹豫，目光示意旁边的人去找。直到他的人找来披风，他也没有为难过陆致宇，平静地看他将披风盖在巫厌身上，又细致地整理着皱褶。

　　陆致宇站起身来，特地离巫厌远了些，才问道：“你会放过厌厌的对吧？”

　　谢子婴冷哼一声，道：“陆大哥一生风光清贵，应该从未跪过任何人吧？无妨，我让他们帮你。”

　　最近的二人会意，上前架住陆致宇肩膀，其中一人一脚踹在了他小腿上，他无力地跪了下去，还试图起身，又被二人死死按住了。

　　谢子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黑乎乎的药丸，“你说共生反噬和这个东西，哪个更痛呢？”

　　陆致宇凑近瞟了一眼，随后笑道：“共生反噬还行吧，这个没体会过，我倒是不清楚。”

　　谢子婴不慌不忙地将药丸递给他，“我给陆大哥留点体面。”

　　二人适时地松手了，陆致宇目光一沉，接过去端详了片刻，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下去，吞完还挑眉感叹道：“着实难吃，上次委屈你了。”

　　谢子婴不为所动，估摸着一时半会药力还发作不了，便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开口道：“我爹没了的时候，我每每站在他灵前，总会生出一股无能为力的绝望，这种绝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就是因为我的无用才导致了我爹的死，没办法，我只能选择逃避。后来娘亲的丧礼时，我又生出了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有许多瞬间，我多想不管不顾地扔下一切人和事，提把刀去与你同归于尽！”

　　他顿了顿，像是想缓一缓情绪，“可我也清楚，我杀不了你！我一直在等这一天，等我亲手弄死你，再回到他们灵前告诉他们，我终于有脸给他们守灵了！”

　　陆致宇低笑了一声。

　　“可我又想啊，倘若就这么杀了你，对他们来说多么不公，也太便宜你了！！”谢子婴接着道：“你我分明无冤无仇，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搞我！？”

　　陆致宇笑道：“子婴，你太执着于恩怨了，仇怨本身不会无故而生，万事万物皆有因果，仇怨是果，而不是因。在孔铭时，李子由之辈针对你，是因你过于张扬，他们妒忌你年纪尚轻便得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若你默默无闻，他们或许连正眼都不愿看你！”

　　“好一句默默无闻，”他这一堆歪理邪说，倒是把谢子婴气笑了，“你没见过我少时的寡言少语，更没见过我被他们屡次三番欺凌却未敢告爹娘！所谓默默无闻，也不过是予他们得寸进尺的底气！”

　　他说到最后很不甘心，又忍不住质问道：“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何不能是别人！？”

　　药力似乎起作用了，陆致宇额角已经渗出了冷汗，他却若无其事地温声答道：“子婴啊，当你看清人世间的法则与本质时，你也会感到无趣的，闲着也是闲着，就想找点事来做。”

　　谢子婴：“？”

　　陆致宇无奈道：“我选中你是巧合，最初阴符令出现的征兆就是在谢家，没办法了，我只能随你走一趟孔铭，顺便养身份。我要做的事注定会牺牲许多人，你不死就会有别人死，谁死都可以，你也不例外。仔细想来，你还是第一个被我放过太多次的人，你太轴了，还时蠢时精的，我倒是没想到，从你手里骗走阴符令会这么难。”

　　“你自诩聪明，不也败在了我手中！？”

　　陆致宇却摇摇头道：“我没有输，若非厌厌为救那小崽子耗费了太多力量源，你也赶不上我最不堪的时候。”

　　谢子婴当然清楚他们靠的是运气，并未觉得陆致宇自大，但也不可能顺他的意，便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也是，”陆致宇似乎被说动了，再次感叹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过少年意气，可惜时隔太远，记不清了。你换个角度想一想，哪有人会天真无邪一辈子，如今的你有所成长，是我在推你，是李子由他们在推你，倘若没有我们，以你这个年纪，恐怕还无忧无虑活得像个傻子吧。哪有人能一生顺遂，就算你被爹娘呵护备至，弱冠之前没遇到我们，弱冠以后也会遇到。”

　　谢子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没忍住眼泪，“对，是你们让我学会三思后行，我应该感谢你们，感谢你们害我家破人亡，感谢你们消磨我的至善，像你一样不再敬畏生灵是吗！？”他带着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歇斯底里地发泄了出来。

　　谢子婴察觉自己失态，缓缓地平静下来，轻声问：“我怎么感谢你呢……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好不好！？”

　　陆致宇早已冷汗潺潺，难以忍受地皱起了眉，下意识捂住了心口，想借此来缓解那份痛楚。

　　“别动，”谢子婴突然作了个噤声手势，轻声问：“若你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换一换，你会做什么？”

　　陆致宇温声问：“你觉得我会做什么？”

　　谢子婴握着匕首在陆致宇左肩比划了两下，突然毫无预兆地一刀扎了下去，鲜血顺着匕首滑到掌心，二人对望着，面容却都处于一种诡异的平静。

　　陆致宇像是不知道疼，眼睛都未眨一下，“若是我，会一刀了结你的性命，你不值得我浪费时间折磨。”

　　“歪了，对不住，”谢子婴握着刀钻了两下，血肉被划拉的声音十分清晰，却勾不起他心底的快意，他明明等这一天等了许久，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

　　陆致宇沉默了一会，才温声开口道：“看来你真的很恨我。”

　　谢子婴冷冷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陆致宇却摇摇头，无奈道：“子婴，没记错的话，你才弱冠吧，你和我年少时真的很像，说真的，我还挺喜欢你的。”

　　谢子婴冷笑道：“我谢谢你哦。”

　　陆致宇不理会他，接着道：“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朝中那些人或许受过谢文诚的恩惠，也与你有所来往，但他们的初衷都是为了方氏，若你的存在会动摇他们的地位，他们照样不会放过你，届时你该何去何从呢？子婴啊，如若你还能活下来的话，我希望你能去游历世间，去看看天外的天和山外的山吧。”

　　谢子婴不是没想过这些问题，来之前就设想过后果，只是一腔孤勇上心时，少年总是无谓的，他漠然道：“与你无关。”

　　“也罢。”陆致宇没再搭理他，长叹了一口气，心口的疼痛让他身体痉挛起来，他只能拼命忍着，有气无力地哼唱起了歌谣，似乎想借此缓解痛苦，有些含糊不清，听了好一段，才听出他的唱词：“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谢子婴沉默了一会，听着这曲《国殇》，莫名其妙生了几分诡异的感同身受，他好似看到了长戎的亡国。

　　谢子婴怕再跟这家伙待下去，他也得疯，正准备动手了结这一切，不远处就传来一个急切的嚷嚷，“谢公子谢公子，不好了啊，殷公子他们打起来了！”

　　是孙匀的声音。

　　谢子婴手一顿，循声望去，“你说什么？”

　　孙匀是一路跑过来了，一边喘气，一边急切地解释道：“殷公子和温公子，打起来了！我劝不住，只好来找你了！”

　　他俩又闹什么！？

　　没办法了，谢子婴只好吩咐身边的人，“看好他，若他还活着，就扔给圣上处理。”

　　毕竟交给方棠，总比他动私刑要强。他比温册还想报仇，可比起这个，他得选择更有利的方法，比如正好废掉巫觋这个官位，废掉无用的神明制度。

　　陆致宇倒是不在乎，在他背后碎碎念叨：“聚散又聚散，恩怨又恩怨，纠缠又纠缠，无止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