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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朝歌好容易得了自由,招呼都不打就跑出去了,也顾不得背脊上的伤口,只想跑到外边去,像出了马厩的马儿一样撒欢。
      蔻枝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等素心来给她送药时,她才知道朝歌老早就跑出去了。褐色的汤药袅袅白气,隔的老远儿就闻到了那苦涩的味道,她一时间又气又急,更是不想喝药,也不知在气些什么,是气阿姊不打声招呼就跑了,还是气阿姊不带她一起出门?
      盛京城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雨,哪都湿漉漉的,今日终于晴了,再不晴,朝歌怕她的衣裳都要长菌子了。这天一放晴,街上的小摊小贩就多起来了。朝歌在屋子里闷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跑出来了,连外边的空气都觉得比屋子里清新。
      胭脂摊周围围满了人,多是姑娘,也有男人,男人许是想买点胭脂水粉回去讨心上人的欢心。朝歌素来爱美,大老远的看见胭脂摊就跑了过去,矮着身子弯腰穿过人群挤到前排去。
      那摊主是个女人,她面容姣好,两弯柳叶眉,一双含情目,鼻梁高挺,最是勾人的还是嘴角那一点红痣,配着殷红的唇,她低头一笑,不像是街头叫卖的摊贩,倒像是折扇里走出的仕女一样。
      那女摊主揭开一盏白瓷盖,里边红色的粉末露了出来。她拿一根簪子挑了一点,倒在手心,说:“我这胭脂可与别家不同,我这个是没放过铅的,我采来茉莉花、野玫瑰、红蓝花、石榴花、紫草、方苏木、落葵晒干了,兑上上好的香料,细细研磨制成的,别家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我这胭脂,可都是真材实料,当得起百花露!我脸上涂的就是自家的胭脂。”
      朝歌细看,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脸上也容易匀净,不似阿娘用的脂粉,青重涩滞。
      摊主笑着说:“姑娘生的好看,只是面色未免太过苍白,若是抹点胭脂,那定是天仙下凡了!”
      朝歌病了几天,脸上的几分血色都被病气熬白了,杨柳岸里一样大的姑娘,数她最爱美,她见这胭脂,心中欢喜的不得了。
      可她知道,这不是她能买得起的,也不是她能买的——钱都要攒起来给蔻枝买药,哪来的闲钱给她买这玩意儿?
      “不了,没有我喜欢的颜色。”
      她挤出了人群,回头看了胭脂摊一眼,心中又生出几分难过来。若是她不生在杨柳岸,是不是就能买得起胭脂了?
      她又想起了秋心姐姐,杨柳岸的秋心姐姐待她极好,可李妈妈并不喜欢秋心姐姐,说秋心姐姐是个丧门星,赔钱的货。她不知道李妈妈为什么总是骂秋心姐姐,她也没有想过去帮秋心姐姐,因为她知道,她在杨柳岸里不过是一个娼妓生的女儿,一个拖油瓶,她连一个小丫鬟都比不过,又有什么资格去帮秋心姐姐呢?
      杨柳岸的生意从来都和天气无关,挥金如土的权贵哪里会在乎今日是什么天气?反正多的是人愿意帮他们撑伞挡风遮雨。
      朝歌走进杨柳岸的大厅,就看见秋心姐姐站在一旁,替一个锦衣华服的少爷斟酒。那少爷一脸愁苦样,端着酒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光喝酒,也不吃菜,整个人喝的酩酊大醉,面色酡红,他搂着秋心的细腰,上下摩挲,忽然他一用劲,在秋心的腰上重重掐了一把。
      秋心咬着唇不敢发出声音。
      那大醉的少爷眯着眼睛说:“果然,还是下贱女人的腰细。哈哈哈哈哈楚王好细腰!我父王也是如此……”
      秋心低着头不敢看他,胆颤心惊,怕这位爷一个不高兴就冲她发酒疯,又怕他酒醒后明白自己说了什么要灭口。她捏着帕子,轻轻擦去少爷头上的汗,不再给他斟酒。
      “小王爷您醉了,奴婢扶您去歇息。”
      “没醉,我没醉!倒酒,给我倒酒!”他一把推开秋心,醉酒的人力气极大,秋心不防,一下倒在地上。她狼狈的爬了起来,拿起酒壶,却发现酒壶都空了。
      “小王爷,您稍等片刻,酒马上就来。”
      “楚王好细腰……哈哈哈哈哈哈,父王啊——”他一把拉过秋心,贴着她的手心,低着头,竟然在她的手心里低声啜泣,“娘,父王为了一个贱婢,都是那个贱婢……”
      “啪——”他一个巴掌扇在秋心脸上,掐着她的下巴,恶狠狠的盯着她,“你们都是贱婢,都是贱骨头,呵呵,我父王就喜欢你们这种贱骨头,贱种!都他么的是贱种!”
      秋心脸颊浮肿,嘴角流血,好不狼狈。她低着头,被扯散开来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也遮住了她眼中的恨意。
      小王爷把秋心推在地上,袖袍一挥,把茶几上的酒壶茶盏全都扫在地上。一时间大厅里乒乒乓乓,在旁边伺候的妓女歌姬舞姬和小丫鬟全都躲的远远的,李妈妈听见了动静也不敢出来,生怕触了这位小王爷的霉头,但秋心没办法,小王爷点了她近身伺候,她就不能中途离开。
      朝歌早就回来了,站在门口看见这位发酒疯的小王爷,就躲在窗帘后边,隔着缝隙偷看那边的情况。
      镶金的酒壶砸在厚厚的地毯上,盖子和壶身分离,可怜了汝白瓷的茶盏,砸在地砖上,顿时七零八碎,上好的碧螺春,一口都没喝,就这样没了,茶渍打湿了秋心的裙摆,几片茶叶沾在她的绣鞋上。
      小王爷倒在地毯上,昂面躺着,手脚拉开,摆出一个大字形,两眼失神的盯着天花板上悬挂着的巨大的花灯。
      “酒!酒呢?快给我酒!”
      小丫鬟拿着托盘,小步跑了过来,迅速把托盘递给秋心,自己蹑手蹑脚的跑了。秋心把托盘放在茶几上,倒了杯酒,跪在小王爷身边。
      “小王爷,您的酒来了。”
      小王爷抬起手,捏住秋心的后颈,他坐起来,冰冷的手抚摸着秋心浮肿通红的脸颊。
      “喂本少爷喝酒。”
      秋心一条胳膊环着他的脖子,端着酒杯喂他。他头一偏,躲掉了凑都嘴边的酒杯。
      “谁让你这么喂了?”
      “小王爷不是说……”
      小王爷冷笑两声,“我让你,用嘴喂我。”
      秋心愣住了,手一滑,酒杯掉在地上,酒水洒了他一身。
      他捏着秋心的下巴,“怎么,你这是不愿意?”
      秋心低眉,捡起酒杯,紧紧捏着酒杯,指尖都捏的泛白了。
      就因为……她是杨柳岸里的娼女吗?娼女就活该被人如此践踏吗?娼女就不是人吗?
      可是……可不是她想做娼女的呀,有谁生来就是娼女?有谁生来就想被人践踏?
      世事如此,总是不如意,她们生来低贱。
      ——这都是命!命该如此!
      小王爷抽出腰上的短剑,短剑的剑柄上镶着黄金美玉,挂着一串剑穗。他把短剑贴在秋心的脖子上,呢喃道:“你们都是贱人,都他么的贱!”
      躲在窗帘后边的朝歌泪流满面。
      早先她只知道娼女遭罪,却不知,娼女要如此被人践踏……
      秋心斟满酒,清澈的酒液里倒映着她浮肿的面容。此前半生种种皆在酒液里恍然飞过,她像是个过客,隔空看着这尘世给她的苦难,世界的璀璨与荒芜在她眼中缓缓穿过,不是一声轰轰巨响,而是细细的呜咽,然而她不能放弃生,她只能苟且的活。——有人生来就是龙凤,有人生来就是蝼蚁。
      天命如此,你奈他何。
      她灌下烈酒,把华贵的酒杯随手一扔,抱住小王爷的脖子。
      他搂着她的腰,说:“你跟我父王那个贱婢果然是一样的,生来就是贱骨头,以后,小爷罩着你……”
      “啊——!”
      “朝……你干什么?滚!快给我滚!”
      “你不是自命不凡嘛?你不是高人一等嘛?你凭什么这么欺负人,你凭什么这么欺负人?!秋心姐姐活该被你欺负嘛?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朝歌扯下窗帘,跑过来,蒙住小王爷的脑袋,一把把秋心推开。她骑在小王爷的腰上,捡起地上的酒杯,使劲砸在他脑袋上,他头皮被砸出了血,血液在粉色的窗帘布上晕开一大块深红色。
      秋心抱住朝歌的腰,不敢让她再打。
      “快跑啊,别打了!”
      “我打死他!凭什么一口一个贱人?他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贱人!”
      “贱人,你完了,小爷定要杀了你!我要把你千刀万剐!”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三王爷府的嫡子,你完了,你们杨柳岸都完了!”
      三王爷府的嫡子,未来的王爷,现在的小王爷,他这么一说,朝歌倒是想起来了云湖那日的羞辱,她顿时气昏了头,新仇旧恨一起算,攥紧拳头砸他的胸口。
      她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大力气?小王爷是喝醉了酒,被她蒙住了头这样一顿猛砸,顿时酒都醒了,一想到一个小娼女骑着他腰上打他,他只觉得这是奇耻大辱,气的呼吸都不畅了。
      “砰!”
      朝歌捡起酒杯不停的砸他的脑门,砸的他眼冒金星,竟然就这样昏过去了。
      朝歌见他不动了,气也消了,脑子这才清醒过来。
      她把三王爷府的小王爷给打了……
      她把三王爷府的小王爷给打昏了……
      她怎么办,蔻枝怎么办,阿娘怎么办,三花四喜怎么办,秋心姐姐怎么办,杨柳岸怎么办?
      她骑在小王爷腰上,两眼发昏,怔了神,一动不动。
      一个黑衣少年突然冲了进来,抓起她的后衣领,把她拎开了。
      朝歌一抬头,只见他戴着一张黑色面具,只露出了线条流畅的下颌。
      朝歌想,这个人,她一定见过,可是她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少年把蒙住小王爷的窗帘布拉开,露出一张肿胀如猪头的脸。他低头看了一眼正在偷看他的少女,忍了好久才没笑出声来,他背起昏过去的小王爷,走出来杨柳岸。
      朝歌突然跑了出去,冲少年大喊一声:“喂!”
      黑衣少年回过头,轻笑一下,“你放心!”
      “放心什么?”朝歌问。
      这次少年却没有应她了。
      秋心在大厅里收拾残局,把地上的碎瓷片都扫掉,捡起镶金的酒壶和酒杯,看见走进来的朝歌,顿时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小朝歌,这可怎么办?”
      朝歌低着头不说话,素心急匆匆的跑了过来,挽起袖子,抱起朝歌就往外跑。
      就差一步,她就跑出去了。
      “砰!”
      外边的两个小厮把大门一关。
      素心把朝歌放下来,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头发。
      “跑啊,我看你们能跑哪去!”
      李妈妈叉着腰走了过来,两眼一瞪,仿佛下一秒就要喷出火来。
      “我真的造孽啊!当年为什么要把你留下来?当年就不肯接客,也不会讨好男人,几年了也没给老娘赚几个钱,你还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呢?!我看你是活在梦里,不知道和谁生了两个小野种,俩个都是赔钱货!一个短命鬼一个倒霉鬼!”
      她一巴掌扇在朝歌脸上,朝歌扭过头,垂眸看着地板。
      “你知不知道你打了谁?啊?知不知道?!你想死自己跳河去别拉着老娘啊!”
      素心站在朝歌身前,以一个保护的姿势,护住女儿。
      李妈妈冷笑一声,“来人,把这个小野种关进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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