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十八记》三寸雪

35、第 35 章

　　今晚好像比往常更冷，一团团冷气往被窝里钻，地上的寒气一点一点地往上渗进被窝里。
　　贺小山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无意识的翻了个身。
　　院子里的那棵高大的樱花树又开花了，淡粉色的樱花被柔风吹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浅的花香，阳光落在老巷子的墙头上，明媚又不骄躁，姜小酒坐在地上，背靠着樱花树树干，扑簌簌的花瓣落了她满肩。
　　她的眼睛黑的极黑，白的极白，但他又总是看不真切，仿佛隔了一层什么，而她总是垂着眼睛，神情很是寡淡，侧脸上纤细的绒毛被阳光照的半透明，她身上那层厚厚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冰却永远不会融化。
　　树下的姜小酒倏地抬起了眼睛，隔着一大段距离，她看着他，朱唇轻启：“再见。”
　　大风骤然吹过，卷起一大片一大片的花瓣，树下的姜小酒几乎被花瓣给淹没了。
　　……等等！大冬天的哪里来的樱花？
　　贺小山一睁开眼，就看见了大开的两扇窗户。
　　他气得磨牙霍霍。
　　“我说今晚怎么这么冷！姜小酒昨晚是不是你把我关好的窗户给打开了？！”刚醒来的本来就混混沌沌的脑子霎时间被气成一团浆糊，“你知不知道地上……”
　　床上空无一人。
　　他转头一看，放在桌子上的那把长剑也不见了。
　　仿佛一盆冷水淋头倒下，把他冻了个透心凉。
　　被子叠好了放在床头，枕头也平平整整的放在被子上，床单被抚的一丝褶皱也没有。
　　他现在才后知后觉的觉得头疼。
　　吹了一夜冷风，做梦突然惊醒，他现在只觉得头疼欲裂。
　　该死的姜小酒，翻窗走了也不知道把窗户关上！
　　他裹着被子爬到了床上，把姜小酒叠好的被子踢散，一人盖两床被子，睡了大半个月的地板，终于睡到了床上，实在是太舒服了。
　　他本想再睡个回笼觉，闭上眼睛就想起梦里那棵樱花树。
　　“呼——”
　　他在床上辗转难眠，越想睡越是睡不着，最后天光熹微的时候，他热出一身汗。
　　他深深的觉得自己脑子坏掉了，要不然为什么会把两床棉被压在身上？
　　重要的是，他原本只需要叠一床被子，现在不得不要叠两床被子了。
　　老银匠上了年纪，觉少，早早就起床了。老人家把鸡笼里的被关了一晚上的鸡放出来，舀了一碗陈谷，一把一把的洒在地上，饿了一晚上的鸡纷纷涌过去啄食，站在树梢上观望的鸟雀也偷偷钻进鸡群里。
　　老银匠从厨房里拿出一把不要的菜叶子，扔到地上。
　　他转个头，就看见顶着个乱糟糟的鸡窝头，脸上压出一层红印子的贺小山迈着慢吞吞的步子，三步一停，五步一顿的晃进了厨房。
　　“哟，小祖宗，您可起来了！”老银匠吹着胡子说。
　　迷迷糊糊的贺小山愣了好一会儿，他人都钻进了厨房，看见冷冰冰的锅子，才把他那个鸡窝头从门口探出来，阴阳怪气的说：“老祖宗，您现在过的可真是神仙日子，喂鸡遛鸟，连壶热水都不用烧。”
　　“老天无眼，我这是养了个什么东西？”老银匠指着一只大公鸡痛骂，“你了你这么久，整天到晚就知道瞎嚷嚷，啥时候下个蛋啊——”
　　贺小山被老银匠最后一句话噎了一下，他把脑袋缩回去，认命的生火烧水，拿出挂面，放在热水里烧软了，再把面条捞出来过冷水，洗干净锅子，倒入菜油，猛火烧热，放入肉丝洗红四和葱白，把西红柿炒出汁来了再把面条下锅，倒入开水，调料葱花一洒，起锅。
　　一老一少搬了两个矮凳，做在院子里嗦面条，白乎乎的热气一团一团的升起，氲湿了贺小山的脸。
　　老银匠夸徒弟：“日后你不做银匠了，做个厨子也有口饭吃。”
　　贺小山鼻子里哼哼两声，算是接受他的夸奖了。
　　吃到一半，老银匠又开口：“小酒还没起来？”
　　贺小山噎了一下，他喝了口面汤，才淡淡的说：“她走了。”
　　老银匠还想问问她怎么走的这么突然，就听见贺小山嘟囔：“白吃白喝大半个月，还有医药费，一分没给，欠钱不还！”
　　老银匠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他一人吃了两大碗面，捧着个大碗，两只眼睛盯着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樱花树。
　　冬天了，樱花树的叶子都快掉光了，树干光秃秃的，真是难以想象春日里的葱茏。
　　“盯着树干嘛呢？”老银匠问。
　　“……师父我们能不能把这棵树给砍了？”
　　老银匠冷哼一声，拿着空碗走进了厨房。
　　“你要是敢砍了树，我就砍了你。”
　　贺小山把锅碗洗了，在后院里跟老银匠学雕花。
　　“这雕花啊，一要细心，要沉得住气，不能有半点马虎，要不然这花就断了……”
　　“有人吗？”方立诚站在铺子门口喊。
　　“来喽——”
　　贺小山凝神学雕花，他抬起手臂擦掉额头上闷出的热汗，大步走出了后院。
　　“方先生，您是要买银器还是——”他眼睛一转，视线落在方立诚手上拎着的猪肉和两条鱼上，脸上堆着的笑浅了三分，“来找人的？”
　　方立诚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跨过那阶高高的门槛,他就这么站在原地，被贺小山看的越发局促，他抬头对上贺小山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仿佛心里那点埋藏了多年的念想被人看穿了一样，不禁生出几分束手束脚的拘谨，但他眼睛一闭，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他大大方方的说：“我是来找……姜姑娘的。”
　　他昨日听见贺小山喊朝歌姜小酒，许是改名字了吧。
　　“她不在。”贺小山说。
　　方立诚眉头一皱：“那请小贺师傅把这个替我转交给姜姑娘吧。”
　　他一直记得朝歌喜欢吃肉，年幼时，没有钱吃肉，她的钱都给蔻枝治病了。
　　他想起朝歌苍白的脸，到底是犹豫着开口：“姜姑娘是不是身体不大好？她是不是受伤了？”
　　贺小山盯着他手上那串沉重的猪肉鱼肉上，犹豫着要不要接。
　　这个方先生好像认识姜小酒，那从他这里那点利息好像也可以。
　　姜小酒说不认识方先生，但看这男人一脸旧情难忘的样子，两人不会是旧情人吧？
　　他靠在墙上，叹了口气，心道，姜小酒啊姜小酒，你可真招人！
　　这肉他最后还是没接，他说：“方先生，姜小酒离开了，以后大概都不会再回来了。”
　　贺小山看着男人离去时失魂落魄的背影，摇了摇头，大叹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又暗自告诫自己日后千万不要像方立诚一样这么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
　　再爱也不能卑微到尘埃里。
　　朝歌此次行踪隐秘，若是让梁启的几个兄弟知道她入京了，势必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到时候梁启的计划就要被他们破坏了。她入京前甚至还戴了□□，就是为了隐藏身份。
　　但那张面具被贺小山撕破了。
　　她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刚入盛京城就碰到了闵蒹葭闵逸之姐弟俩。
　　闵蒹葭拿麻绳捆住魏惊羽，手里那根长鞭甩的噼啪作响。
　　街上的百姓看见他们，纷纷避开了，她躲都没地方躲，直接就被闵蒹葭看见了。
　　她真的很奇怪闵蒹葭是怎么认出她的，她脸上还戴着□□呢。
　　闵蒹葭说：“我还以为你死了，真没想到，那么大的火都没烧死你。”
　　闵逸之跟腔：“跟你娘那个贱人一样命大。”
　　朝歌不欲跟他们纠缠，转身就跑，但他们姐弟像疯狗一样的缠着她，魏惊羽被晾在一边看戏，她当然不怕他们，他们两个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但问题是他们将军府的暗卫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了她。
　　她以伤换伤，一剑刺在了闵蒹葭的心口上，暗卫担心大小姐出事，不敢多和她纠缠，这才让她侥幸逃过一劫。
　　她伤的实在太重了，本不想走的这么突然，奈何方立诚认出她来了。
　　她也怕闵蒹葭找上门去，不敢在石榴巷子多待，伤还没好，就离开了老银匠家。
　　朝歌使着轻功，翻过高墙，悄悄潜进了二皇子府。
　　这是梁启的府邸，她不想让府邸里的人知道她回来了，怕府里有眼线。
　　管家成福拎着个灯笼在花园里转悠，他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墙根，头顶突然砸下一片阴影。
　　“啊啊啊啊——！！！”
　　杀猪一样的叫喊把二皇子府给唤醒了。
　　朝歌做梦都没想到墙根下边会有人，而且这个人还是能坐着绝对不会站着的管家。
　　圆的跟个肉球一样的管家倒在地上，可怜的灯笼孤零零的滚进了花丛里，朝歌猛地扑过去压住嚎叫的管家，被挣扎的管家一脚踢在她的伤口伤，疼的她冷汗直流。
　　她死死的捂住管家的嘴，压着嗓子说：“是我啊管家，我是朝歌！”
　　“朝歌？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跟着殿下去朔北了吗？”管家问。
　　一堆侍卫丫鬟都往这边赶了过来。
　　朝歌飞快的说：“不能让人知道我回来了。”
　　语罢，她飞也似的藏身进了灌木丛。
　　管家以为是梁启派她来执行什么秘密任务的，不敢把她暴露出来，侍卫跑过来，大声问：“管家，出什么事了？”
　　管家哎哟哎哟的在地上叫唤，他苦着一张老脸说：“楞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扶我一把？”
　　侍卫愣愣的把地上的管家扶起来，管家一脚把地上的一块石头踢飞，他指着一个丫鬟骂：“花园里哪来这么多石头？！是不是偷懒不干活？”
　　丫鬟被他骂的眼眶发红，垂头不敢吱声。
　　“没事了，走吧！”
　　一群人跟在管家身后离开了花园。
　　待到人走光后，朝歌才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她拍掉了身上的草叶，潜进了自己的厢房，连灯都不敢开。
　　呼，回个家都跟做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