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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拣寒枝 ...

  •   大公子的屋子在相府东厢,绕过一段长长的连廊便到了一处宽敞的院落。虽已是入了秋的时节,院中却葱葱茏茏,深深浅浅的绿中恰到好处地缀着时令的花,唯有正中一棵高大的树伸展着自己干枯的枝,残留的零碎枯叶在风里瑟瑟地发着颤。

      谢枝只消看上一眼,便瞧出这理园之人的不凡来。但她很快便收回了目光,跟着余婆婆和一众侍女们进了屋子。

      屋中弥散着一股浓郁的苦涩夹杂着清甜的药味,谢枝刚进去便被呛了一口。

      余婆婆拿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瞧她:“我家大公子打小身子便不大好,需日日拿药汤将养着。少夫人既已进了门,日后照料大公子的事,也需得你好生挂在心上。”

      谢枝缓过来,低着头,温顺道:“我省得。”

      余婆婆挑剔地“嗯”了一声,便掀起隔断内外室的珠帘子,绕过绣日出东山云雾图的绣屏,只见内室里头物什简单,数围的床笼着层层叠叠的纱幔,只影影绰绰地望见一个人正躺在里头。床头搁一架双层黄纱六角罩灯,散出一圈暖融的橙光来,边上一只青瓷莲纹底蜻蜓落莲叶盖的香炉,正静静地燃着宁神的香。

      左手边圆月形方菱木楞的窗下,应是为迎接新妇刚置的妆台,抬眼便可见院内四季景致。右手边一方流云纹镶玉石的矮榻,以梅枝鹤影为屏,上铺秋香色忍冬纹软褥。

      余婆婆命侍女们搀着谢枝在榻上坐下了,道,“少夫人,少爷如今昏迷不醒,大夫嘱咐了不可吹风,不可受凉,因此每日除了吃药、擦身诸事外,都不可掀开这床幔。所以这日后呀,就得委屈少夫人你在这榻上将就些时日了。”

      谢枝点点头,表示应了。其实她倒无所谓这些身外之事。父亲一直以来官职低微,一家人只能居于陋室之中,今日所见相府景象,恐怕就连侍女的吃穿用度都比往日的自己好吧……即便是睡在这矮榻之上,也比少年时渗雨漏风的居室好得多了。

      谢枝在心里自嘲地想着。

      余婆婆看她温顺,一时也挑不出错处,于是说道:“今日事杂,老奴便暂且唠叨了这些,待到明日,再将其余诸事仔细嘱咐于少夫人。再之后,老奴就要回夫人身边伺候了,不过这些侍女都是夫人指派了要留下的。骊秋……”

      一个梳着垂挂髻,着草绿半臂杏黄裙的侍女应声站了出来。却见她年纪尚小,与谢枝相仿,双目灵动如星,唇角含着笑,也不像旁人在余婆婆面前颇为严谨肃穆的模样,只是眉间暗含着一种忧愁。这会儿她好奇地打量起谢枝来,反倒把谢枝瞧得避开她的目光。

      余婆婆没注意到两人行迹,先是问道:“大公子今日可吃过药了?”

      骊秋伶伶俐俐地答:“一炷香前孙大夫刚来喂过药,也替大公子把了脉……还是老样子。”

      余婆婆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点点头也就不再多提此事,转头交代谢枝:“骊秋自小养在夫人身边,这几年才被指来照料大公子,性子也算是机灵。少夫人日后有什么事要吩咐的,尽管托付给她便可。”

      “好。”谢枝只是点头。

      余婆婆估摸着今日要紧的事都交代完了,便说道:“今儿事杂,奴婢们这便先退下了,少夫人也早些歇息吧。每夜耳房都有下人守着,若有什么要紧事,少夫人唤他们来便可。”

      说罢,一行人便鱼贯而出了。

      屋中骤然空荡下去,只有清苦的药香不甘寂寞又居无定所地飘荡。

      谢枝松垮了几分快僵硬的身体,把手中那柄花鸟团扇搁到身边,然后才犹犹豫豫地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来。

      这把匕首是幼时老师赠予她的,就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这件事。刀柄处是白玉雕成的虎首,但或许曾被人握得多了,虎首上的眼鼻都被摩挲得有些看不清了,棕色牛角鞘的边缘处也已有些破损,翻出更浅色的内层来,显然这把匕首已经有些年头了,但里头包裹的刀身仍旧寒光如练,如一泓秋水。

      谢枝一直不明白,自己的老师分明是一介文臣,为何会有这样一把匕首,又为何要把它送给自己,让自己好好保管。

      谢枝把刀身抵在自己的腕间,青白的皮肤在冰冷的寒铁的映衬下如白纸如蝉翼一般脆弱。她知道这把刀锋利无比,只要她稍稍下压几分,鲜血就会止不住地奔涌。

      只要这么一想,她就忍不住升起一种报复的畅快来。看着千般谋算的父亲终究只能落得一场空的模样,甚至整个谢家也许都会因此被牵连——而这就是把她当作一个筹码拿出去交换的代价。

      ————————————————————

      月亮刚挂上树梢,前堂的喜宴都已经快散尽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李相夫妇都有些心事,到底他们的儿子还昏迷不醒。哪怕今儿是大婚之日,到底也不能寻常而语。来的宾客大多知情识趣地一一告辞了。文雁饮了几杯茶下肚,倒没急着走,找到李渡,谦恭地问了句:“李相,婢子回宫之后,太后怕是要问起之前拜堂的事。敢问……您是不是改了主意,不想让谢家的姑娘做大公子的正妻了?”

      李渡掸了掸袖子,不动声色:“她当然会是承玉的正妻。”

      这话倒是出了文雁的意料,但她微微一笑掩饰过去:“既如此,便是婢子多想了。今日多有搅扰,蒙李相与夫人不弃。”

      李夫人瞧着李渡的态度实在有些冷,便强作笑颜去让文雁起身:“哪儿的话呢?你能来,是太后的看重。现下天色已晚,你回宫时路上也要千万小心。”

      “多谢夫人照拂。”文雁行了个礼,这才告辞了。

      下人们开始收拾碗碟,偶尔响起瓷器相撞的声音,也并不显得突兀。李夫人在李渡边上站了好一会儿,口吻平淡地说道:“今日到底是谢家姑娘进府的第一日,我不大放心,还是去承玉屋里看看吧。”态度竟是比起同文雁还要生疏。

      李渡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想了半天,才开口:“还是不必了。我们这么过去,让人家孩子心里怎么想。况且孙大夫还是要照例请脉的,出不了什么事。”

      李渡说的,也确是李夫人的犹豫所在。她思虑了几番,叫来余婆婆问道:“你觉得少夫人如何?”

      余婆婆直言道:“回夫人的话,我瞧着这少夫人不大机灵,有些木了,不过性子倒挺和顺,想必不是个惹事的。”

      李夫人点点头,叹道:“罢了罢了,和顺便好。聪明伶俐的有什么用,还不是……”说到这儿,她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再作声了。

      ————————————————————

      谢枝在那湛亮的刀身上看到自己双眼中陌生的冷峻的目光,仿佛被银针刺痛而骤然惊醒般,猛地合上刀鞘,重新塞回了袖中。

      她想,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时候。倘若这位大公子当真醒不来,或许自己反倒能比在家时更自在些。况且看李相今日的态度,或许等不了太长时日,自己就会被赶回家吧。

      谢枝垂首思虑了良久,恍然不觉金乌西坠。屋中昏黄的暮色如潮水般退去,阴影沉默地攀上六角罩灯,又被烛火烫得溃散了几分。

      “咳咳……”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咳忽然从床帷里头飘了出来,在寂静的屋舍内显得分外明晰。

      谢枝被这动静吓得头皮发麻,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床帷看,发间步摇缀着的珠玉碰撞发出清泠的声响。接着,屋中又没了动静,她正疑心是不是方才自己听岔了,又隐隐约约地听见似乎有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真当她想凑近几步听得更分明时,便瞧见一只手从床帷里头伸出来,慢慢地将层层的纱幔掀开。

      不会吧?

      这世上……不会当真有这么巧的事吧?

      谢枝忍不住后撤了几步。

      那是一只白净如新瓷般的手,连指尖都不见半点血色,手指细长且瘦,因而骨节分明,简直如名家刻刀下的玉像。

      谢枝直愣愣地瞧着那纱幔一点点被揭开,心里头忽然冒出个荒唐的念头来——莫非,那荒诞不经的冲喜之说,真被说中了不成?

      那手慢吞吞地将床幔挂在了床头的金钩上,露出里头的真容来。只见一人身着雪白里衣,拥被坐着,因躺得久了,未经打理而乱蓬蓬的墨发披在肩前,清隽的脸上缀一双平整而疏淡的眉,眼窝因消瘦而显得深陷,眼尾虽如笔势露锋,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却如含露清莲,剔透明净,此刻因刚从昏睡中醒来,还似笼着云雾般茫然地望着谢枝,毫无血色的唇微微抿着。

      谢枝从来没见过这般冰雕玉琢的神仙似的人物,怔愣了半晌,一时不知是真是幻,颤颤地问了一句:“李……李公子?”

      李承玉的目光从这作婚房布置的内室逡巡了一圈,又落到谢枝身上,脸上虽然还挂着一贯的镇定,但到底还是流泻出一丝孩子般的羞涩和不安来:“姑娘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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