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斩山河》不落不落

4、夏侯府

　　伏城看着小王爷的眼睛缓缓合上之后，才从床上爬起来。他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好像想把那一身鸡皮疙瘩一起搓下去。他最烦别人动手动脚，碰一下当然不会死，但他就是打心底里厌恶，这要是换个人，他能拧下来对方一条胳膊。况且他长这么大也没被男的调戏过。

　　如果不看脸，伏城长得宽肩长腿，身形也和小相公的样子天差地别。他常年练武，个头身形都比陈明略宽，做不出陈明那种小鸟依人的模样。易容的时候，他吃了严少康给的缩骨丸，让自己身形看上去纤细了些。缩骨丸只能稳住两个时辰，并且不能改变一个人的个头。

　　因此，伏城在喜宴上大多数时候都是坐着的，从不轻易起身。刚才跟着小王爷往出走，也是半弯着腰，醉醺醺地走着蛇步。小王爷一心想吃肉，竟然也没发现自己的阿明身形不对。

　　这时候缩骨丸的药效已经过去了，伏城动了动脖子，发出一连串嘎嘣嘎嘣的响声。他伸了个懒腰，手臂膝盖的关节咔咔作响，他像是泥土里探出的新芽，慢慢舒展开来。要是现在有旁人看着，一定会惊掉下巴，他如同话本里变身的妖怪，竟然整个人长高了三寸。

　　还是这副身体用着舒服些，伏城感叹道。

　　伏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他特地挑了一件宽大的外袍，这时候恢复本来样子反而正好。算了算时辰，此时喜宴已经快到最关键的时刻，新人估计马上就要拜堂了。他听了一会儿，觉得这间厢房的位置极其特殊，喜宴那边的哄闹声一点也传不过来。

　　他快速走出厢房，身体贴着墙壁走，身上没带任何兵器，他小心翼翼地不踩到任何一片砖瓦砾。内院很大，不确定十个箱子到底藏在哪里，但真要是宝贝的东西也不敢离开自己的眼皮，他打算先去侯爷的大院碰碰运气。

　　夏侯爷的大院修建得很气派，这两年和西域小国之间的往来，让他赚了不少钱。夏侯爷的别院处于整个府邸的中心，院中甚至修了一个小花园，枝繁叶茂的树木形成了天然的屏障。

　　他藏在树上，发现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这个院子明处暗处之间有三拨护卫，喜堂已经守着一批人，夏侯爷不可能一下子培养出这么多心腹来。因此现在守在夏侯爷大院的护卫里，有一大半不是夏侯府本身的侍卫，而是万剑山庄的人。

　　想到这里伏城都觉得诡异，白麓城不应该有这么多中原的江湖人，现在却密集地出现了。万剑山庄、黑婆婆、唐门的血影十三娘，这帮人到这个边陲小镇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只是参加喜宴的话用得着带这么多人马吗？

　　伏城满腹狐疑，对箱子的所在处毫无头绪，但他从守卫逐渐森严这一点感觉出来了，这里应该距离中心地带越来越近。

　　正想着，他眼角瞥到一个人，那人一副小丫鬟的打扮，穿着水红色的衣裳，和一队小丫鬟一起走着。这些人应该是伺候新娘子的，手里捧着不少吉祥寓意的物件。那小丫鬟低着头，手里没拿东西，乍一眼看去和普通小丫鬟没什么分别。伏城却感觉对方极其眼熟，这不就是闯进破庙的血影十三娘吗？

　　即使这扎着两个发髻的丫鬟和那个气质出众的女人没什么联系，而且明显已经易容过了，但伏城从她走路的姿态也能认出来，血影十三娘低头的时候肩膀端得很平，一个人走路的姿态短时间内很难改过来。

　　这人来这里做什么？监工吗？

　　小丫鬟低垂着脑袋，和其他小丫鬟一样目不斜视，一直跟在队伍的末尾，却越走越慢，和队伍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趁着没人注意，血影十三娘突然退出了退伍，她好像对夏侯府的地形烂熟于心，依然低着头走着，一路走到了花园假山前。从伏城的角度看不清对方到底在干什么，只能看到假山后血影十三娘窸窸窣窣的动作。

　　离队的小丫鬟很快就被发现了，一个嬷嬷走过来训斥她。

　　小丫鬟解释自己拉肚子不舒服，说话的时候满脸通红，这人演起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惧怕着嬷嬷，解释的时候细声若蚊蝇，两手食指紧张地搅着。他分不清这个小动作是不是她刻意学习的，但明显效果非常显著。小丫鬟唯唯诺诺地给自己争辩两句，便被嬷嬷直接拎着耳朵带走了。
　　等人走后，伏城挪到小丫鬟方才待过的假山处，学着样子敲敲打打了一会儿，也没搞出什么名堂来。

　　伏城抱胸原地绕了一圈，小丫鬟刚才站着的地方和别的地方颜色不太一样，有一块刚从地底翻出来的新泥。伏城顺着那块新泥贴着假山摸索。

　　摸了一会儿，他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个暗格机关。

　　合着血影十三娘这是给伏城引路呢。回想起她搅手指的动作，估计不是为了演戏，而是搓掉指尖的泥土。

　　伏城一点都摸不清血影十三娘在想什么，既然自己知道暗格机关在哪儿，还大费周章地找伏城做什么？

　　伏城抠暗格的动作突然停下，他在假山前发现了两处脚印，看不出来是府内高手留下的，还是另一批人。

　　他眼睛突然微眯，不远处急速掠来两道人影。

　　根本没什么反应的时间，他翻身闪进一旁的假山里，缩进山壁的小洞，月光投下来的阴影刚好把他罩在其中。但这一招并不利索，飞檐走壁是飞贼的看家绝活，隔行如隔山，他也没得到什么真传，远不到幻影无形的地步。这个小山洞并不深，容不下一个成年男子的尺寸，只要稍微往里面看上一眼，就能发现其中的古怪。伏城内心狂跳，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后背紧紧贴在石壁上。

　　假山下的新泥非常明显，但凡伏城能看到，这两个人不可能看不到，发现伏城只是迟早的事。
　　“你看到了吗？”一道声音响起，应该是侯府巡视的侍卫。

　　“看到了，”另一人答道，他哼了一声，“他跑不出去。”

　　两人的对话到此就结束了，似乎不打算打草惊蛇，接下来两人都没有交谈的意思。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伏城手上什么防身的东西都没有，只能捡起手头两块趁手的石子，算是心里有点安慰。

　　他屏息等待着两人逐渐接近，从他的角度已经能看到一个人影。单打独斗，伏城不会不是对手。但这活必须要干得轻巧，如果惊动了周边的侍卫，群起而攻之，伏城今天怕是要交待在这儿。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爆发一声响亮的哨音，如同头狼月满之时的尖利嗥叫。似乎有什么人在召集他们。这两个人停顿下来心中默默数着，等到那哨声足足响了七下，意识到事情越发严重。这是最高级别的暗号，不论什么原因必须在哨声处聚集。两个侍卫不敢耽误上头的召集，马上离开了假山，朝着回廊而去。

　　吹哨的时机太巧了，简直是特地在给伏城铺路一般，不管是不是血影十三娘，今天来到夏侯府要把这喜事搅浑的人绝对不止伏城一个。伏城意识到，在这个局里一切都准备就绪，而他只不过是这盘大棋局中一颗格格不入的棋子罢了。

　　他从假山后露出半张脸，看着两人身影远去，刚才那两个人身上带着万剑山庄的佩剑，腰间挂着银色腰牌，都不是什么愿意给人看家护院的善茬。

　　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个地方有什么古怪，假山也并没有比其他地方加强守卫，刚才路过夏侯爷的寝室，那边守卫反倒要森严得多。

　　夏侯爷这是在下一盘瞒天过海的大棋，似乎连他的盟友万剑山庄庄主孟启来都没有透露。或者说夏侯爷有十足的把握，这里的守卫已经足够守护住他的宝贝，如果是这样，那地底下到底有什么？

　　伏城来不及多想，在暗处有人给他争取了时间，错过了这个机会，恐怕再也没有可以打开密道的时机。

　　伏城快刀斩乱麻地斩断自己的思绪，扣动了暗格里的机关。

　　石壁上赫然出现了一道整齐的裂痕。他双掌贴着石壁，沉气发力，一扇石门缓缓打开，一条石梯在月光下显露出来，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

　　石门快速合上，他立即被一股潮湿腐败的黑暗包围。伏城摸索了一阵，没摸到墙上的烛台，转而从怀里掏出一颗珠子，瞬间照亮了一方天地。这珠子可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是宋小川照着古籍瞎琢磨出来的，用一种荧粉造出来的，虽然没有夜明珠亮堂，但胜在便宜，勉强也能用。
　　等伏城看清周遭的景象后便倒吸一口气。

　　密道里倒是没设置什么机关，却比普通的机关恶毒百倍，四周铺满了火油，来人一进密道第一反应就是点火折子，一点就炸，连同整个密室都能炸塌了。夏侯爷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伏城一边在心里默默谢了宋小川八百遍，一边心惊胆战地往下走。

　　密道不深，很快就来到一间密室，此地曾经是个武器库，墙面上还挂着兵器。当时设计密室的时候估计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有这么个情况，狭窄的密室被十个箱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只留了个转身的余地。

　　这大概就是侍卫所说的箱子，伏城对着十个箱子开始犯难，如果周玄逸真被藏在其中一个箱子里，那剩下九个使的是障眼法，一定凶险无比。

　　他盘坐在箱子对面，外面宴会马上就要结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仔细看了一圈，这十个箱子的磨损程度一模一样，每个箱子上留着两个可供呼吸的小孔，看上去没有丝毫区别。
　　咚咚咚——

　　此时密道深处突然传来一阵闷响，伏城屏住呼吸又听了一次，咚咚咚——伏城才确定并不是幻听，声音是从第五个箱子里发出来的。

　　伏城在箱面上轻扣一下，里面又传来了回应。

　　咚咚咚——

　　伏城皱起眉头，这个结果并不好。一半可能是目标，另一半可能是诱敌。

　　他决定赌一把。

　　锁头有点难对付，他半路出家临时去温师傅那里学过一手，只略会皮毛而已，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够看。这把锁是用玄铁打造，伏城鼓捣了一圈也没有什么收获，冒了一头汗，又不能粗暴地把整个箱子搬走。

　　突然间，伏城的目光被墙上的剑吸引。这是一把龙首剑，剑身金黄，剑鞘雕刻成龙首的样子，锻剑师傅手法相当不错，连龙须都做得栩栩如生。这种剑华而不实，威慑大于实用，寻常富贵人家不能沾，一沾就是大不敬要造反的大罪。伏城仔细端详这把剑，夏侯爷这是要造反不成？

　　虽然锁是玄铁打造的好锁，好在箱子不是铁箱，要想藏人就不能用铁箱，木箱还能透口气。

　　伏城双肩下沉，手腕一动，只听一阵锋利的剑锋划过，一剑削在箱面，整齐割下一整块木板子，不多也不少刚好三寸，连里面的人半分都没伤到。

　　伏城放下剑，望向箱里的人，心脏突突直跳。

　　他就住在百花街隔壁，什么貌美的花魁都曾见过，却没见过如此精致的长相，顿时惊得呆若木鸡。

　　男人的膝盖蜷起，缩在狭窄的箱子里，却一点也不显得狼狈。他跟伏城麦色的肤色相反，整个人白得像块刚雕出来的美玉，眉毛凌厉得像是一对苗刀，凤眼微微上挑，眼珠黑而沉。

　　伏城的眼睛是浅褐色的，第一眼就被眼前男人的眼睛吸引，伏城从未见过这么黑的眼珠，如同无尽的深渊，可以容纳世间一切。

　　这男人长得可真好，就是表情不善，活像个要债的。

　　突然间，箱内迸发出一道凛冽的寒光，伴随着男人的俊脸朝伏城猛地扑来。

　　伏城如梦初醒，错身闪过，他反应极快地伸手去擒对方手腕，却仿佛捉了一条黏糊糊的泥鳅，倏地从手里溜走。眨眼间两人已经过了七八招，他此时一点怜香惜玉的念头都没了，五指做爪状扣在他麻筋上，对方哼了一声，匕首应声落在地上。伏城当机立断，倾身将男人整个压在墙上，怒道：“你是不是有病？”

　　男人直接用动作回答了他，伏城下意识去抓，但还是没来得及，半张瓷片陷入左腰，另外一半被伏城抓住，拽了一手的血。等到一阵刺痛从左腰迟钝地传来，伏城才反应过来自己真的被人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