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与眉同瘦》墨桃朱旧

70、读《伤逝》

　　之前在老师的课上瞎说了很多，原本想将对《呐喊》和《彷徨》的感受写成文章交上去，但既已经表达，再用文字的形式复述一遍想来也没有多大意思。也曾想过写《玉米》和《呼兰河传》，但前者难免拾人牙慧，沦为书记官，后者的幽微难言之处目前无法可写。好在《伤逝》犹为空白，我再瞎说一通，好歹是不以为憾。
　　之前说过，与体制的冲突是那个时代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悲哀，他们无力改变，默默承受着来自于家庭，社会，故人故友的不幸和哀痛。耳闻目睹或是亲身承受着无法逃离的沉重的背叛。《在酒楼上》《幸福的家庭》《肥皂》《孤独者》《弟兄》都有类似的感觉，那是一种密不透风的阴暗，教人看不到尽头的绝望，无法畅快地喘息，无法深思。所有的人不是向死而生，而是在无知无觉中渐渐走向毁灭。
　　《伤逝》无疑是一个异类。
　　并不仅仅是指它作为一篇以爱情为题材的小说，在鲁迅的作品中是怎样的稀有与珍贵。而是说在这篇小说中，爱与怯懦，理想与现实，它们之间的冲突变得空前分明和剧烈。鲁迅其他作品中那种模糊的，若有若无的，难以捕捉的哀愁和走向毁灭的隐匿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与火的激烈碰撞，是余生憾痛，两败俱伤，是悔恨与悲哀的灭顶之灾。灰色地带消失，纯白爱情和黑色现实对峙，从寸步不让到渐被吞噬，宛如太极，成为一种圆满的伤痛，如同古希腊的悲剧。
　　学术一点讲，伤逝是恋爱自由和个性解放与封建社会激烈对抗的缩影。但是这样说太苍白了不是吗？我宁愿用另一些故事去印证一些苍凉的道理，宁愿用子君的话，涓生的悔，去告诉别人伤逝里头爱的支离破碎，去告诉别人鲁迅冷峻文字之下的款款情深不悔。你听或不听是不重要的，因为我不是在解读《伤逝》，我要给你讲一点凄凉的故事。
　　“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
　　这是涓生勇敢地和子君结合在一起时，他内心最忠诚的想法。不知怎的这令我想起鲁迅和许广平，好像鲁迅在借史涓生的口向许广平说着情话，就好像在说“我知道我们的结合不令所有人满意，但是我爱你，所以没关系”。这种文字不像鲁迅，而像张爱玲柳永那些总是在委婉曲折地写着自己的人。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写“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了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炸完了，烧完了，坍完了，只剩下了这堵墙。流苏，如果那时候我们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这多像胡兰成的口吻。像他们之间浅淡而畸形的爱情，一场暗无天日的隐疾。也许作家大多如此，一边隐藏自己，一边表情达意，单薄句子里风波乍起。而我，我仅仅，只想，惊动你。
　　许广平是鲁迅的劫数啊。
　　这个冷峻的男人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抒情，全部给了《伤逝》，给了故事里的子君，生活里的许广平。我当时隐约感受到鲁迅的不同，于是上网求证。
　　事实证明女人的第六感非常可怕——许广平在1925年10月20日向鲁迅表达爱意，伤逝写于1925年10月21日。你说美好不美好？
　　可是为什么，叫它“伤逝”？在那个蜜也似的夜晚。
　　“人必须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爱情必须时时生长，更新，创造。”涓生如是说。鲁迅如是说。
　　我觉得鲁迅对爱情是悲观的。很多深刻的人对爱情其实都不抱期待。你看得越深，越透彻，你就会发现爱情需要的是很多对等的条件，一些可有可无但总会存在的契机。与其说他爱的是你，不如说他爱的是你想让他看到的样子。爱情不美，爱情是枷锁。那些不可言说的东西总是令人失望的，即使它顶着爱情的虚名。
　　没有聪明人会相信爱情。
　　私下里认为一个好作家是更偏向悲剧多一点的，悲剧不需要刻意，悲剧是真实。如果你肯不骗自己，肯认真地审视生活，你总能看到悲哀的。萧红在《呼兰河传》里写，“ 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
　　拟把疏狂图一醉，且尽生前有限杯，我来此处是为了寻欢作乐，谁也心疼不了谁生命里的荒芜。
　　谁可为永远生如夏花的人？
　　《伤逝》不是偶然的。它不纯是鲁迅的悲剧意识作祟，它有深刻的矛头所指——封建意识。
　　婚后的子君光彩渐退。与其说是不堪的生活让她日益粗糙，不如说是她内心的这种意识正在原形毕露。养鸡饲狗，相夫教子，就是她心目中爱情最好的表达方式，她把爱情当做了女子的天性，绝对依赖，像古诗里的那些女子一样在不可紧握的虚无里朝生暮死。有时竟连涓生也同情她了。可谁能依附着别人得到永生？谁能于一片虚无之中渴求安宁？子君没找到答案，很多女子也没找到答案，这就是悲剧所在。她的勇敢和无畏都是因为爱。
　　而涓生让我想起老舍。想起他说的话——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
　　令人无法反驳。
　　爱情是在物质的土壤上娇养出来的花朵，门当户对不是一句瞎话。子君为了不遭房东太太的耻笑，喂给叭儿狗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羊肉。这是涓生所看不上的。但子君作女孩子时的家境和他毕竟不同，生活境遇上的巨大的反差，无尽的柴米油盐生活琐事，的确是具有改变一个人的性情的力量的。
　　由奢入俭不易，由俭入奢亦难。不提《红楼梦》，我总要扯两句《金粉世家》的。从冷家到金公馆，清秋是误入玫瑰花圃的白玉兰，日胜一日地娇媚鲜艳，但是扮起来玫瑰，她总是较白秀珠逊色一些。至于金燕西，也终留不住了。
　　是她做错了什么吗，是她们做错了什么吗？也许吧。也许，是无知让她们误以为情爱能和现实有一搏之力。
　　而真实却是——
　　情爱在现实面前无可措手，人性的自私和卑劣在绝境下无可遁形。
　　如果说张恨水笔下的爱情是香水百合遮掩着的腐烂，莫言笔下的爱情是欲望沉淀发酵美酒注满的深渊，《伤逝》则是枯脆的玫瑰，姿势生硬而骨骼脆弱，汁液不如前两者充沛，根茎不如前两者饱满，连兴致都不算高昂。没有金钱的锦上添花，没有蓬勃的自然的蒸腾欲望来为肴佐酒，但对情爱痕迹的极力抹淡却让伤逝进入了一个更为深广的层面，从而极富弹性与张力。在这里你心中所想，永远多于你目之所及。
　　“任凭东奔西顾，逝去的必然不返。”
　　这种憾痛让人想起《远山淡影》。那种缓缓叙事的平静，一旦进入，其痛余味无穷。对罪过的狡猾逃避，模糊不清的记忆，言语的极端隐忍与克制，在毒焰与孽风中撕扯的内疚懊悔，让人心悸。念及此忽觉鲁迅的仁慈，给了涓生忏悔的机会。虽然那于逝者无补，对生者却是聊胜于无的安慰。
　　可是这救赎充其量不过是和悦子一样地遗忘和说谎，在生之荒野上无望地徘徊着。因为痛苦而遗忘一个人，就会无法避免地割裂与那人有关的一整段生命，如同破碎的星河不再完整。
　　“活着，又像从未爱过。”
　　所有的罪孽中说谎可耻，遗忘最为可悲，你来过，然而你走后所有的泪水烟消云散，一切完好如初。没有比这更怅惘的事了。
　　《你的名字》，说的不也是这样的事么。
　　但若有一天涓生真如那部电影所述一样忘掉子君，他也未必不会重蹈覆辙。因为重蹈覆辙，真的是人类所有特点中，最接近本能的东西了。我们必须让那些伤口深可见骨，才会记住疼痛。必须因为软弱狼狈成狗，才有可能学会强硬。被人辜负才晓得不可辜负，没有担当才要学会担当。人类在挣扎中不断前进，负伤为疤，成为寒风中畸零而硬的树。
　　树有年轮，树不肯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