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怀琛

7、无双少年（四）

　　春日里打马穿行在临安城外的河堤上，马蹄过处，杨柳青青，微风款款，说不出的舒适惬意，大道两旁还有娇俏柔美的江南女子，一个个穿红着绿，脚踩着三寸金莲盆地儿鞋，步履婀娜，身如弱柳。
　　这哒哒的马蹄声，和马上两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引得妙龄少女们频频驻足回顾，一颦一笑，眼波如水，含情亦含羞。赵炎一贯习惯这种被美人儿仰望的感觉，顿时不禁心情大好，手中的马鞭狠狠往下一挥，马儿吃痛，撂起前蹄飞快的奔了出来，空气中响起一声声轻快的口哨，如最耀眼的一抹色彩。
　　相比之下顾颙钦骑得挺慢，这大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他怕一不小心伤着别人，但这样慢的坏处就是，马下的一众姑娘们以为他看花了眼舍不得走，于是便娇笑着将自己手中的东西都朝他扔了过去。有手绢，有珠钗，有脂粉瓶儿，有各式花色的巾子，甚至他还收到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白玉鱼雕玉佩。
　　正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特别是仅有一面之缘还素不相识的女人。
　　顾颙钦知道他若再不加快速度逃离，那么这堆脂粉便能将他埋没。再不犹豫，他冲前面拥挤的道路大叫了一声：“请各位暂且退让一下。”然后便使劲一抽跨口下口的马蹄，白色的衣袖顿时在空中飞扬，那些来得及闪开的，或是来不及闪开被人粗粗拉至一边的女子们只看到眼前一阵白影穿林掠花，须臾之间便消失在她们面前。
　　众人望着远方碧蓝的天空开始疑惑，莫非刚才看到的只是一场梦，只有梦里才可能有这样清雅别致、出尘绝然的少年吧？
　　顾颙钦追上赵炎时，两人已经来到了临安城最繁华的街市之中。现在正是白天，街市上依然非常热闹，酒肆小馆的菜肴香气扑鼻，小贩走卒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赵炎和顾颙钦下马，牵着缰绳一边打量着四周的商铺一边往里走。
　　赵炎眼尖，鼻子也灵，没走几步就看到前面有个卖馄饨的小摊，于是他擦了擦嘴巴，笑嘻嘻的对顾颙钦说道：“表弟，我饿了，要不我们现在就去吃碗馄饨吧？”
　　顾颙钦皱了皱眉，正色道：“府里有规矩，不让我们吃外面的东西。”
　　赵炎不满地嘟囔：“怎么总是规矩啊规矩的，现在又不是在府里，我们就吃一碗而已，他们又不知道。”
　　顾颙钦摇了摇头道：“不行，回去会被发现的。我们现在这样偷跑出来已经坏了规矩了，要是再被发现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那少不了要重重责罚。”
　　赵炎抓着顾颙钦的衣袖扯了扯，道：“表弟，你就陪我这一次嘛，就一次就好，行不行？”
　　顾颙钦撇过头径直牵着马往前走，并没有要搭理赵炎的意思。
　　赵炎气急，一时小性子甩了起来，对着顾颙钦的背影冷哼了一声，大声叫道：“你不去就算了，我自己去，不用求你！”说罢，果真牵着缰绳调转马头朝那馄饨铺子里走去。
　　顾颙钦驻足，无奈的摇了摇头，勒马上前坐在馄饨摊边等他。
　　赵炎见此咧嘴一笑，打趣道：“表弟，你要不要也来一碗啊？”
　　顾颙钦无语，哼了哼突然问：“表哥，你这次是故意的吧？莫非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你胡说！我可没有，我早就放下了，现在是真的想出来吃东西的。”
　　赵炎说罢毫不在意的看了顾颙钦一眼，继续道：“表弟啊，你可不知道，我觉得当小王爷也挺没意思的，府里虽然吃的也多，可我吃了快二十年了，早就吃腻了，反倒是这街头巷尾的东西，我倒是觉得色香味俱全，别有新意。哎，你也还没吃过这街头卖的馄饨吧，这可比府里那些厨子们做的好吃多了，真的，你尝尝就知道了，保证你吃了一次还想第二次。”
　　顾颙钦冷了冷脸道：“我不吃！”
　　“哎哎哎，我说你啊是不是跟那些成天歪头念经的老头们学坏了，怎么也这么迂腐了？你就放心好了，我们在这儿玩一下，没人会知道的。”
　　他们说话的这会儿功夫，摊主已经将两碗馄饨盛好端上了桌，一时间香气四溢，闻之不禁令人胃口大开。
　　有美食在前，赵炎也不跟顾颙钦说话了，连忙拿起汤勺儿往嘴里送了一口。
　　刚出锅的馄饨还特别热乎，赵炎刚吃了一口，便忍不住一直叫唤道：“好烫，好烫，烫死我了，烫死我了。”
　　顾颙钦忍俊不禁低低笑出声，惹得赵炎又是一顿吹胡子瞪眼。
　　两碗馄饨下肚，赵炎犹自意犹未尽，又左右张望着街道两旁卖油炸果子、糖人的小摊，顾颙钦对这个表哥无语，走过去将账结了，一把拉了丢人现眼的赵炎就走。
　　路过卖糖人的小摊时，赵炎又不由分说的停了下来，向表弟哀求道：“我想买个糖人。”
　　顾颙钦说道：“你不是说吃完馄饨就好嘛，现在怎么又赖上这个了？”
　　赵炎嘻嘻一笑，道：“我才不吃呢，我是看它好看，想买回去玩儿。”
　　顾颙钦侧头道：“那也不行。”
　　“表弟……”赵炎扯了扯他的衣角，撇嘴叹气道，“唉，实话跟你说吧表弟，我是想买个糖人给王萱，那臭丫头喜欢吃甜食。”
　　顾颙钦略有些惊讶地白了他一眼道：“果真，你该不会是？”
　　赵炎低头，嘟囔了一句：“你想什么呢，这个还骗你干嘛。”
　　“好吧。”
　　赵炎一惊，继而笑道：“表弟，你答应了？”
　　顾颙钦点点头，笑道：“既然是给王萱买的糖人，我自然不能不答应。”
　　“哟哟哟，表弟，你这会儿倒是很大方嘛。”赵炎嘻嘻哈哈的接过顾颙钦给的铜板，高声朝那小贩叫道，“给我包个糖人。“
　　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经过了申时，春天天黑得晚，所以门还没上匙，走廊前也未掌灯。赵炎和顾颙钦在外面玩了好几个时辰，回到府里时俱已疲累不堪，相互一拱手道了别便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赵炎拖着酸软的脚步进到朝露殿中，见王萱和粟青两人在院中的荷池边转来转去，看起来像两只焦躁不安的鸟雀。他笑了一声，抬手招呼了一句，王萱和粟青闻言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小王爷你这一个下午都去哪儿了呀，快要把我们急死了。”粟青一脸担忧的问道。
　　赵炎笑了笑，然后对粟青说道：“没去哪，就去府外玩了一下啊。”
　　“小王爷，你下次可千万不要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了，你不知道这样可把我和王萱吓死了。”
　　赵炎侧头挑眉看了看王萱，道：“我怎么不觉得王萱很担心我啊，我倒是觉得她巴不得我出去呢，是不是？”
　　王萱撇过头，望向一旁，道：“小王爷平安归来就好，其余的事情奴婢们不敢过问。”
　　赵炎哈哈一笑，对粟青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王萱根本就不担心。”
　　两人终于将他半扶半搀着回到了函书阁中，赵炎侧身往榻上一倒，瞬间就瘫软了下去，王萱见状，对粟青道：“姐姐你先在这里看着小王爷，我去禀报夫人小王爷已经回府的消息，顺便再去打点水过来。”
　　粟青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王萱去前殿回禀裴夫人时，守候在裴夫人寝阁外的侍女们说裴夫人此时正在佛堂诵经，不能前去打扰，于是她只好在外面静静等候。
　　落日缓缓坠落西山，金黄色的余晖洒满了大半天空，给那远处的黛色山峦也勾勒出了一条金色的轮廓。长风徐徐的在眼前吹着，王萱抬头痴痴地望向天空中展翅飞过的几只鸟雀，心里无端升起一丝快乐和欣羡。
　　正望得出神入迷之际，听得远处有哒哒的脚步声传来，王萱回头，见两名婀娜多姿的妇人正穿过前殿的大门朝寝阁处走来，那哒哒的声音，正是其中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脚下的鞋子发出来的。
　　王萱快步上前，对着那位贵妇人俯身行礼，轻声道：“夫人好。”
　　裴夫人转过头来笑看着王萱，问道：“小王爷回来了吗？”
　　王萱点头，道：“王萱此刻正是过来回禀夫人小王爷已经回府了的消息的。”
　　裴夫人轻轻“嗯”了一声，道：“好，你先回去吧。”
　　王萱抬头，还欲再说些什么，一旁的姨娘范氏偷偷递了她一个眼神，王萱遂低声答道：“是，奴婢这就告退了。”

　　几日前，是范氏的生辰，王萱曾去前殿后院的厢房给姨娘庆生，为此她之前花费了大半年的功夫给姨娘做了一双绣花鞋，那些小巧精致又独特的花样，看着也知道花费了不少心思，范氏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特别高兴。她膝下无一儿半女，这么多年，她待王萱便如自己的亲生女儿那般，所以两人的感情也特别亲厚，几乎每年的生辰，王萱都要陪她一起过。
　　也是从姨娘那里，王萱知道了这王府里的很多事，比如王爷和当今圣上的关系最好，比如最近三皇子赵勤被圣上册封为福王，王爷为此很是忧心，连带着夫人心里也是镇日惶惶难安，食不下咽，日日要去佛堂诵经，祈佑圣上太平，祈佑王府太平。
　　王萱不解地问道：“这圣上封了三皇子为福王跟我们王府有什么关系，为何王爷和夫人会如此担心？”
　　范氏爱怜的看了她一眼，说：“帝王之家不像我们平常老百姓，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向来都是需要流血牺牲来换的，即使你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储君又如何，在还没彻底坐稳皇位之前，一切都不是定数。”
　　王萱吓得面色发白，细看手心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她犹疑了一会儿，问道：“姨娘，你的意思是太子殿下现在很危险，所以我们王府也不安全对吗？”
　　范氏淡笑着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是一片赞许，她点头道：“殿下是嫡出之子，王爷自然是站他这边的，况且殿下为人善良忠厚，聪明沉稳，如果他能顺利继承大统，那对天下的老百姓来说也是一件大好事。如果殿下败了，福王登基，那我们王府作为太子同党自然免不了被新皇铲除的命运。”
　　王萱垂下头，黯然道：“难怪夫人会如此担心。”
　　范氏拿起桌上的糖饼递到她面前，笑道：“你我都只是一介奴仆，那些权贵们的事情我们又做不了主，权当姨娘今晚给你讲的一个故事罢了，好了好了，不要想了，来，尝尝这个。”
　　王萱闻言伸手接过糖饼放进嘴里，酥糯绵软的口感袭来，稍稍将她神游的思绪拉回了些，她淡笑了一声，道：“姨娘做的糖饼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模一样。”
　　王萱仍旧记得那日辞别了姨娘独自一人回到朝露殿时的场景，一路上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在皎洁明亮的月光下闪耀着银灰色的光芒，如同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黛青色的瓦檐下挂着大红的灯笼，向她身上投射出一片火红色的光晕，周围是浓密枝丫投下的斑驳树影，一半明艳一半昏暗，好似走在梦境中。
　　她恍然抬头，那一刻心里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眼前大红灯笼射出来的光仿佛化为片片血雨将她包裹，那冰凉而黏腻的触意阴森而恐怖，似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