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怀琛

1、风雪故人

　　建炎三年春天，一场大雪下得轰轰烈烈，雪过之后，四处举白，满目缟素。勤政殿金碧辉煌的暖阁里，博山炉中飘着脉脉翠烟，这华贵奢靡的香气是专为皇宫所用的龙涎香，香气久远，凝而不散，熏之一次可余香三日，是以，价值千金之重。

　　总管太监李福见赵炎端坐于几案上，一手执笔一手铺纸作临帖状，但目光却并未游离于此。他自案上缓缓抬头，透过暖阁内半开的窗户看着外面流泻的春光和春光下那株依旧挂着旧日花胜的梅树。在皑皑白雪的妆点之下，梅树浑身晶莹剔透，如白玉雕刻的宝树琼枝，枝头的花瓣、花蕊在白雪的映衬之下更显明艳柔美、楚楚动人。
　　不知是花瓣太娇还是雪景太美，一时间赵炎竟然看呆了，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手中的笔正一滴滴往手下洁白的宣纸上淌着墨水，更加糟糕的是，这墨水太多，有些许竟已漫过了纸张，顺着几案滴入他明黄的衣袂上。
　　“官家....”李福见此状况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叫了声。
　　赵炎从眺望中回过神来，侧头看了看李福，李福指了指自己的右手，赵炎顺势低头一看，顿时就发现了李福叫唤的原因。
　　他有些微愠的扔下笔，左手撑额，顺带揉了揉两侧酸胀的太阳穴，翁声问道：“今日可还有什么人来求情？”
　　李福面色一紧，赶紧道：“回官家，今天一个都没有。”
　　赵炎紧抿着嘴角，方才那一只握笔的手渐渐捏成了一个拳。
　　“吩咐下去，将中书令顾大人暂时收监大牢，待审理清楚再作处置。”赵炎低声说道。
　　“是。”李福垂首，心里默默记下刚才赵炎所说的每一个字悄悄出了暖阁。
　　李福走后，赵炎从椅子上起身，在一片如烟如雾的旖旎香气中缓步走到屏风外的窗户旁。此时雪已经停了，院子里栽种的白梅全都开了花，萧瑟的寒风将花香从空气中送了过来，赵炎于这清淡香气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记忆的那头是十一年前的冬至，这天空也曾下过如此大的雪，彼时他还是廉康王府里的小王爷。因为父母常年的宠溺，加上正值十四五岁的年纪，赵炎性子颇为顽劣，常常将王府闹得鸡犬不宁，每次母亲裴夫人看不下去了想要好好惩戒惩戒他，让他长长教训的时候赵炎总是拉表弟颙钦出来替他挡箭。
　　表弟颙钦是个性格沉静温和的如玉少年，裴夫人自是知道这些顽劣事情不可能是颙钦干的，于是也就经常性略作样子言语吓唬几句就过去了，从来不曾真正重罚过。
　　现在回忆起这些，赵炎不免眼眶泛酸，眼角处有些许冰凉的湿意。
　　那时候他们是那样好，那时他们以为一辈子都会那样好，谁知世事辗转翻腾，谁曾会想到多年后他们竟会有兄弟相阋、君臣反目的一天。

　　暖阁的门被人从外打开，李福顶着一身风雪从外头走了进来，走至屏风处时看见赵炎靠在窗户上的身影不禁惊讶地叫出了声：“官家，你怎么在这儿吹风？”
　　赵炎睁开眼，见李福已经快步小跑至他面前扶着他的手臂，眉眼间满是担忧惊慌之色，这因惊慌或者因天冷而生起的红晕落在李福那张肥胖的脸上，臃肿中多了一丝可爱。
　　他被李福扶着坐回了榻上，此时案上的笔墨纸砚俱已换了新的，赵炎微微一挑眉，执起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洁白的宣纸上慢慢出现了一棵棵梅树的影子，再是荷池小路，然后是枯枝掩映下的一座阁楼，最挨近小院的那棵最粗壮的梅树下渐渐被淡墨勾勒描画，然后出现了一个清瘦苗条的身影。
　　李福在给赵炎端来茶水的那刻微微探头瞧了瞧赵炎手下的宣纸，在看清他所画之景后微微一愣，随即轻声问道：“官家，这不是廉康王府么，这位姑娘是......”
　　李福看着那淡淡的轮廓想了半天，忽然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跳进了他的脑海，他吓得心里一哆嗦，赶紧闭上嘴，慌忙后退到一边低头站着。
　　“是萱儿。”赵炎忽然轻声说道，嘴角弯了弯，露出一个少见的温和笑脸。

　　王萱。
　　宰相顾颙钦之妻，年前正月里已经病逝了。

　　说起这位已经逝世的王夫人，宫廷内无人不知，她曾是赵炎的侍女，这些年寸步不离的跟在赵炎身边，跟着他在外行军打仗，跟着他去郊外策马踏青，他们相依相伴走过这片江山大半土地，赵炎对这女子的情谊，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当赵炎登上帝位之后，人人都以为凭借着这女子在赵炎心中的份量再怎么样也是要封夫人封妃的，只是不知为何到最后这女子竟成了顾颙钦的夫人。
　　建炎元年八月甘十日，高宗侍女王萱和宰相顾颙钦大婚。这场婚礼办得极为寒陋朴素，顾相只是请了几个好友在家里简单的吃了顿饭，连朝廷的臣子都没请，但是仍旧有朝廷各路重臣的礼物源源不断的被送到顾府，因为他们虽没被请，但是皇帝却亲自换上常服去了顾府，这意味这什么，这群在官场打磨多年的人不会不明白，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场面上的功夫肯定不能失了分寸。

　　建炎三年正月十五，正是一年一度最为热闹的上元节，在全国老百姓欢呼庆祝的时候，相府上下一片清冷寂静，整个府里人来人往，那些守候在王夫人寝阁前的太医一个接一个的进去又出来，脸上都写满了愁恼。

　　相府主屋大厅内。
　　赵炎和顾颙钦面对面坐着，沉默的喝着手中的茶，任凭茶壶里的水不断的朝他们脸上喷涌着热气，咕咚咕咚的水声像一支密集杂乱的鼓点，一声一声的敲在两人的心头。
　　及至后半夜，满月高悬，夜风冷清，大地被月华披上了一层银白色的纱幔，庭院中那些垂柳和高大灌木的枝影跌落在地上，深深浅浅散满了整个庭院幽静的小道。有侍女从王夫人的寝阁处走来，行至二人身前跪下，声音低低的，带着哭腔。
　　“回圣上、相爷大人，夫人她......她去了。”
　　赵炎闻言，猛地一把从榻上站了起来，良久，又低头看了看一直呆呆坐在对面一言不发的顾颙钦，突然像被什么抽去了浑身的力气似的，他僵硬的抬了抬头对门外的人叫道：“李福，回宫。”
　　顾颙钦望着赵炎走后清冷的大厅，只有茶壶里的水还在冒着泡儿，里面的水已经不多了，那咕咚咕咚的声音也不如方才热情，凝滞中带着沙哑。他仍旧白皙清瘦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只是昂头饮茶间那宽大袖袍悄无声息的掩盖了脸颊上垂落的两行清泪。
　　他想起她几日前曾对他说过的话，她说：“颙钦，我知人死时面目僵硬青黑丑陋无比，你可不可以不要看？”
　　顾颙钦紧紧抓住了她枯瘦的手，双唇颤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见状，努力地在那灰败枯瘦的脸上挤出一个灿烂笑容：“颙钦，我想让你一直记住我美丽的样子，这样以后我不在了，你回忆起来也是我的美。”
　　顾颙钦紧紧抱住了她的身体，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任眼泪肆无忌惮的倾泄而下，打湿她身上的雪白上衣，与她枯败的身体紧紧黏在了一起，“傻姑娘，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最初见到的样子，是那个从我年少时起就走入我心里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