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渊源》死荫

1、初遇

　　我拿着刚出版的新书奔进家门的时候，正看见妈妈血痂堆叠的手腕。
　　那是个夏天，炎热似火，酷暑难耐，知了的聒噪声响遍了整个漫长季节。
　　额角因激烈运动冒出冷汗的我，事实上，已经很多年没有那么欢快过了。可是我跑得太快了，眨眼之间已冲出梦境，回到尘埃满布的现实中来。
　　长期不运动的我，喘息之后，冷汗像蚯蚓一样，沿着脊梁一分一寸爬入脑髓。
　　“嘟……嘟……”
　　“喂，明嘉啊？真难得，你这孩子得有两三年没主动给小姨打过电话了吧，每次都是我找你……”
　　“小姨。”
　　“你啊，其他人也就算了，对亲人可不能这么冷淡……”
　　“……小姨，我妈割腕了。”
　　“……啊？”
　　“她没死。血凝固了。但我看下面的脸盆里积了大半的血，还是早点送医院输血的好。”
　　“……明嘉……我这就去你家，五六分钟的光景，你别乱动啊！”
　　“我出去走走，钥匙放在老地方。”
　　“啊……这样也行……我这就叫上你舅舅一起过去，你别担心，出去散散步吧！”
　　我拿起书，踮着脚尖将钥匙放到门框上，然后轻轻关好门。
　　走在车来车往却鲜有行人的大街上，热浪滚滚之中，汽车飞驰而过掀起的纤尘与道旁死气沉沉的树木交相辉映，勾勒成小城市独有的窒息和灰败。
　　没有一丝风。
　　没有一滴绿。
　　没有一寸生机。
　　这就是我现在生存的地方，中国北方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县城，隶属于湘济市。绵绵低山呈东西走向环抱于此，山上树木葱郁，从地图上连成一条翠绿碧带，因此名为“东墨”，大概是“东方之墨玉”的意思。不同于县城北边的低山、石亭和公园广场，南边则是开阔地带，宽广的公路通向湘济市，驱车来回也仅需一个多钟头。
　　我家就在县城北边，相对而言规模不小的住宅区，三楼东室，与小山脉隔着一条马路，每逢夜晚或假日就能听到游玩人们的笑闹声。深夜时透过窗，就能看见山头无声伫立的灯塔和灯火下更显幽寂的座座石亭。同样的，毗邻着群山的县医院也显得鬼影森森。
　　不过，对于活跃在暗夜里的我来说，这算是相当亲切的。对面山头稀稀疏疏的火光，医院大楼明黄的灯光，在我心中，比任何人都要亲密，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心。
　　我叫郭明嘉，方走过六月底的生日，今年十五周岁，高中二年生。当然，那要在明天开学之后才算。
　　是的，很幸运，高一暑假的最后一天，我收到了两份不错的礼物。
　　我出版的第一本书，和我妈妈的新死法。
　　我知道她死不了，十多年来她自杀太多次了，而我也已在她对我坚持不懈的“训练”中变得淡定。
　　我出版的第一本书。
　　黑色的书皮，封面用暗红色漆了一行小字：“坟墓中的尸体尚且新鲜，他却已找到新的爱人。”下方是我的笔名“旅人”和我的名字。
　　这或许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一时有些飘飘然了，导致向来低着头胡思乱想走路的我，更加疏忽，甫一拐弯就被撞得后退两步摔倒在地。
　　单凭这身体的结实程度我就知道，对方是外来者。
　　小县城里的人都软绵绵的，没有朝气，没有梦想，没有未来。
　　书摔在一旁，受了伤，我心疼极了。
　　“万分抱歉，你受伤了吗？”
　　我没有回话，是因为我惊讶于这声音。
　　从未听到过的、无法想象的……优雅。
　　每一个发音、每一个音调，都拿捏成最高贵的弧度。谈吐措辞，抑扬顿挫，一字一字都是大音乐家绞尽脑汁斟酌谱写的音符。
　　我是不是要怀疑，这人连呼吸的频率和深浅都是教养过的。
　　“……你还好吗？请握住我的手。”
　　一双手，缓缓绕过来托住我的胳臂，轻易将我扶起来。我盯着它们——极其白皙却挺拔有力的手，白底红丝的袖口，一层层衣料和复杂的花纹，异常精美华贵。
　　我没见过这样的衣服这样的手，但我知道——
　　那是贵族的衣物。
　　那是执刀剑的手。
　　事实上，我没有猜错。
　　那一刻，前所未有的冲动激荡着我的心怀，那种仿佛命运降临的感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甚至不敢抬头，在这之后一切都将改变，不再平庸，不再啃食泥土——直觉无比清晰又无比朦胧地撞击着我的大脑。
　　他握住我细瘦的胳膊，像成年男子随手捡到了一只小雀，坚定有力地将我扶起来。
　　我抬头，于是看见命运的亮光。
　　对上一双高傲的银白色眼眸，灿阳下，银白色的短发折射成万道银华，比仲夏夜最澄澈的星河还要璀璨耀眼。
　　做工精良的白色丝绸包裹着这具高挑笔直的躯体，一件绣着繁复花纹的棕红色外套，端庄的金红排扣，衣摆前短后长。领口一丝不苟地扎着白色镂空缎带。白色长裤下，一双深棕色马靴。
　　改造过的洛可可式服装，别具贵族气味的拉巴领，以及那个时代流行一时的外翻马靴。
　　中世纪的西欧，那个我一直向往的、壮丽华美而阴暗沉郁的时代，以及它的王爵贵族。
　　对浸淫西方小说多年的我来说，辨认这些服装的难度并不算高。只是，这个如同从西方古典油画里走下来的人，出现在这个吹拂着沙尘的东方小县城，未免太格格不入。
　　“真是失礼了。”银发银眼的年轻男子左手扶肩朝我微微倾身一礼，目露抱歉，又俯身捡起书，胸口衣带中掏出手帕轻轻擦拭，却在看到那排红色小字时凝固住了视线。
　　啊，对了，就像我说的，从很小很小时就沉浸于西方哥特奇幻小说和电影的我，写出来的自然不会是太积极的东西。抑郁、黑暗、沉重而悲壮，这就是我的行文风格，亦是我的人生态度。
　　所以，我从不认为我的书会受欢迎，不知多少所谓的“主流价值观”持有者将会在它们尚且年幼稚嫩时赠与最激烈的抨击和批斗。能有人看中我，为我出书一本，已是我意想不到的惊喜。
　　令我受用的是，他翻了几页，竟然捧着书快速浏览了下去，直到看完一章，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这才意识到还有我这个活人在，急忙又行礼：
　　“真是抱歉。”合好书双手递给我，“未经你允许，我不该擅自翻看你的书，请原谅。啊，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温德诺斯·冯·兰古斯，来自西班牙，现居伦敦。”
　　“郭明嘉。”
　　平民的孩子不知如何应对贵族带着骄傲的谦逊，于是我依然面无表情地单手接书。
　　他听到我的自我介绍，递书的手指微收，视线缓缓移向书皮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名字。
　　“恕我冒昧，这是你的作品？”
　　“嗯。”我保持着永远不变的面瘫脸，拿回书，按了按被摔坏的地方。
　　“天哪，我本以为它的母亲定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你真是位伟大的女性。”他微笑着，语气淡然，显得毫不浮夸，只是我被这一口洋味儿的夸奖弄得有些别扭。
　　淡淡地回话：“谢谢。”
　　他亦微笑。
　　“对不起，请问你是否知道东墨县第一中学在哪里？我在这附近转了很久，始终找不到地方。”
　　“东墨一中么？”
　　贵族少爷从英国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小破县城上学？微服私访？忆苦思甜？
　　“是的。我是东墨一中的转校生，过了今天的报道日，再要入学就要稍微费些功夫。校方通知晚了，事情赶得紧了些，我昨天才离开温莎瑞尔古堡，衣服也来不及换，一路上招来不少异样的眼光。”他有些困扰地，“东墨县似乎没有可供直升机停降的场地？”
　　“别说东墨县，湘济市也没有。”我抬腿走，“我正好要去，你跟着一起来吧。”
　　“谢谢帮助，但你介意与我一同乘车吗？”他说着，朝一边打了个手势，姿态优雅极了，“我还有一些行李。”
　　我停步，看着一辆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幻影加长版朝我缓缓驶来，眼睛有点发直……
　　没错，这是本姑娘这辈子第一次看见现实版劳斯莱斯。这个小县城里，最豪华的车大概就是奥迪A6了。
　　……万恶的资产阶级。
　　“我该怎么称呼你合适呢？‘女士’似乎有些不妥当。”
　　车停下，一位衣着白色燕尾服的华发男士下车鞠躬，打开车门。
　　“你随意。”我上车，“我们这儿都是连名带姓地叫。”
　　“那么，失礼了，我就叫你明嘉吧。”他微笑着坐在我身边，朝我点点头，“叫我温德诺斯就好。”
　　我点点头。
　　“不好意思，请左拐直走第二个路口右拐，谢谢。”
　　然后我就闭目养神了一路。
　　不是我高冷，而是我……晕车。促使我上车的最大诱惑力，无疑是车里的冷气，否则简直是自寻死路。
　　说起我的晕动症，真是任性到了连三轮车也敢晕的地步。不过，饶是这样，我也常常在吐得死去活来中坐着公交车到处跑，到陌生的地方去，到危险的地方去。
　　就像那些血里有风的人一样，不安分，热爱流浪和探险。
　　虽然已经不会再有一次意大利时那样的“艳遇”。
　　毋庸置疑，这辆豪车吸引了东墨一中无数学生的眼光。所幸报道日学生不多，三三两两议论纷纷，也不敢围上来。
　　“办公楼在那。”我不是惧怕别人注目的人，大大方方地下了车，指着那栋稍嫌破旧的楼房，然后换个方向，“教学楼在那。”
　　“谢谢你。”温德诺斯微笑而认真地看着我，低头的弧线很好看。
　　我想了想。
　　“这本书，可以借给你。”
　　他银眸似有波纹漾过：“真的？谢谢。”
　　“喜欢它的人不会很多，有一个是一个了。”我耸肩，要走。
　　“等等，明嘉，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班级。”
　　“高二一班。”只不过你绝对找不到我就是了……我可是逃课圈一霸。
　　“一班么？所谓的尖子班啊，特优生聚集的地方。”他垂目似是喃喃自语，却让我听得清楚。
　　我笑：“你不会是在32班吧？我们这块儿为非作歹的富二代和官二代都分在那个班里，哦，当然在你这儿他们全是贫民了。”32班是二年级的最后一个班，说白了，就是专门腾出一块地来收留这些有钱有势的社会渣滓罢了。他们的爸妈给学校钱，学校卖给他们一张证书，简单的商业关系。只可惜了其他的学生们，一个不留神就要受到这些学校混混的欺负。嗯……好吧，其实也包括我，每月二十块钱，一笔不菲的数目。
　　不过我是不会提醒他什么的，不用想也知道，这个人啊，怕是势力财力强大到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们所有人的程度。
　　“听明嘉的语气，似乎对贫富看得很开。”
　　“谁说的，我很需要钱的。”
　　“哦？明嘉有了钱要做什么？”他颇有兴趣地看我。
　　我回过头去。
　　“离开这里。”
　　“离开？”
　　“我要去环游世界。”我仰天轻笑。
　　然后……死在求索风景的路上。
　　一时沉寂。
　　我低头，正对上温德诺斯凝望的眼睛，忙立即错开。
　　……不小心露怯了。
　　“对了，我一直很好奇，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本来静立在车前的温德诺斯直起身，一步步走近我：“果然转学是个不足相信的托辞啊，我这么跟乔治亚说过，可她还是为我准备了校服和教科书。哦，乔治亚是我的执事长。”俯身到我耳边，“一位连我也不敢惹的坏脾气女士。”他说完侧过脸低笑几声，摇摇头，“其实，我来这里是为做实地调查。我的父亲安东尼奥·冯·兰古斯公爵——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他——欧洲‘臭名昭著’的贵族商人，在进军东亚市场的征途上发现了东墨县，他想买下这里。当然，这只是个比喻的说法。”
　　“买下这里？这里有宝藏吗？”我抬头看向不远处绵延起伏的低山和树木，怎么也看不出它们的价值。
　　温德诺斯轻笑：“和表情不一样，明嘉倒是很幽默。”
　　我抽抽嘴角。
　　“身为父亲的继承人，我必须更多地参与父亲的商业活动。所以我主动请缨，以转学生的名义，来这里调查——”与纯然表情不符的深沉银眼，此刻牢牢盯着我，“看看是否真有入手的价值。”
　　这双眼睛并没有太过锐利，只是太深暗，漩涡一般能把人的灵魂从□□中剥离吸走——我有点毛骨悚然。
　　“我初来乍到的，一切都不熟悉。”他向我伸出手，举止神态无不优雅高贵，“以后还请多指教，明嘉——我的第一个朋友。”

---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这是我第一本正在发表的小说，已经酝酿了四年多，这次鼓足勇气发出来，希望大家能喜欢。
因为字数限制，有的章节我会分成上下两章，一起放出来。
嗯。。。先就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