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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陈民:飘荡的魂灵,倾倒的世界

      我不是活生生的人了,我是一个轻飘飘的无形的存在,在一个长满芦苇的叫浮云湖的湖泊中自由飘行的魂灵。
      死后的世界实在乏味透顶,没有色彩没有声音没有情感没有未来。没有生活。只有记忆。根本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只是一个存在。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现在夜阑人静,借着星空微光,满湖的芦苇呈现浮动的暗灰,芦苇丛中的水凼发出清寒的光芒。这个节气夜晚微凉如水。它的花絮欢快地飘舞,像海浪由远向近推进,有低吼声,有窃窃私语声。间或,几只野鸭惊起,嘎嘎地叫几声,或者,一只翅膀长长的白鹭像夜的神灵绕芦苇荡飞一会儿,又无声地落下。姿态很优美,却愈发衬托夜色中的湖的凄凉。
      白天,我只呆在湖中的芦苇荡里,哪儿也不想去,虽然我永久的家安放在湖岸上的杨树林中。我生性不喜羁绊,总是由着一颗心自由生长,所以,我把我的魂灵从墓穴中抽离出来搁置到湖中。
      我踏苇而行。我涉水而过。我自由畅快。
      我轻轻一飘就来到岸上。
      杨树长得很高大,阔边的叶子相互摩挲着交谈。一抔裸露的锈色的红土覆盖了我,我还没有资格拥有墓碑。按照风俗,过一个清明,第二个清明节前,我的大哥陈为才会为我竖起一道碑。我的旁边是我的父亲和我的二哥陈仁,他们的墓碑上的字迹有些模糊,有些年头了。
      父亲的墓地呈大半个圆形,齐腰高的墙。砌墙不能用崭新的红砖,用青石最好,次之陈旧的青砖。围墙里一个鼓起来的坟堆,坟堆用膝高的青砖团圆围住,前面竖起黑色大理石碑。二哥陈仁在旁边,下辈人不能和父母住一样的坟墓。他没有外围的大半圈围墙,一个小型门楼遮挡碑的风雨。
      大哥前不久对我说:“明年清明前会替他们修整修整。”当时他不知道我不久于人世。
      看来,到时他又会多一项劳作,修整我的家。
      现在圆堆上长满一人多高的荒草,秋虫唧唧地叫个不停。天光很暗淡,每根草似乎变成一个晃悠来晃悠去的人,无根的人。
      或者,我熟悉的,活着的、死去的人。
      我还飘到杨树林外,稻田边的另一块墓地,去看了看和我青梅竹马的秀,还有阙汉笙。他们在这里住了好几个年头。秀来得更早些。我活着的时候常常带上果品香烛来看望他们。现在我没有了脉博没有了呼吸没有了温度没有了知觉,我只有深入骨髓的永远抹除不掉的记忆。他们深植入我的记忆中。如果抽除掉他们,我的记忆则是散沙一堆,我的生命之迹不能连结。
      我现在有很多话想告诉他们。

      离开人世,意味着和人世永远隔绝,意味着只能与魂灵中的后来者交谈以了解死去后的人世。
      我现在一无所有,只能两手空空,只有一颗充满记忆的心。这样也好,空无挂碍,无欲无求。
      我来的时候,周身带着芦苇的气息,他们知道我总爱在芦苇荡里呆着。芦苇荡里有无论我生前还是死后都无法谋面的亲人。我只有在那里才能感受到亲人的生死苦痛。
      我飘到了稻田边。秀和阙汉笙闻到气息,马上飘到我身边。
      “陈民,你终于来了。”秀和阙汉笙几乎时说道。秀站在阙汉笙的身后,眼睛不敢抬起来看我。她还是保持少女时的羞怯。
      “是啊,让你们久等了。我们再也不分开。”我兴奋地说。我看见一朵阴郁的云飘在秀的脸上,倏忽不见。她对我还有恨的记忆,永远都有。不过一切结束了,我们现在处于另一个完全不同于人间的世间,一切爱恨情仇此时完全没有意义。
      活着才是唯一的意义。
      我们生怕惊扰到活着的人,三人携手轻轻地飘到浮云湖那些留下我们儿时的欢笑,长大后挥洒汗水泪水甚至生命的地方。
      秀离开得最早。她没有虽然经历阙汉笙和我的死,她是幸福的。但是,她活着时,受尽煎熬,受尽等待和孤单。她永远活在企盼中,她总是为别人而活,她总想活成别人理想的样子。最终,她把自己活成一个活标本,一个活在过去的人,一个被痛苦和眼泪压得甘愿死去的人。在尘世,她像一支在风雨中飘摇的烛,只要有一丝光,决不肯死去。
      阙汉笙不久后随她而去。我和他,还有很多人,都见识过天底下最大最多最猛的水,像承载诺亚方舟的那场大洪水。我们懂得了在水温柔的表象后隐藏着致命的暴戾和凶悍。
      我呢,只有我带着满足和安心上路,湖水的肆虐已成永远的过往,再也不会有人沉尸湖底,再也不会有人看湖的脸色吃饭。我的亲人我的父老乡亲们将来都会生活得像现在的湖一样澄静美好。
      还有一个人我不想提起,但不得不提起。她叫李傲,我女儿阙玉儿的生母。她陪我走过生命中一段不短的日子。但是,我和她却没能走到最后,因为两个人本来并肩行走在一条道路上,后来道路分岔了,她不与我一道行。
      她羞于让魂灵在浮云湖长留,她只能远远地徘徊在浮云湖之外。她知道我总是在这里逗留。前几天我也遇到过她。她瘦得皮包骨,脸色惨白。她看到我,嘴巴翕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发出声音。我也不想开口。我没有兴趣对她讲只言片语。甚至看到她都觉得自己又增添了罪孽。

      今天下午我才真正由人间来到我永恒的新家,我将来会在这里带着记忆度过只能永久沉潜的时光。星星在天空闪亮的时候才叫活着,成为流星的那一刻便是死去的开始。永远的死去。活着只是一瞬间,死去是永久。活着绝对会死去。死去却不知道哪天会灵魂转世,也许永远不。
      当西边天铺满了像俄罗斯画家勃鲁西洛夫所画的悲壮晚霞,当丝丝金线一样挺直闪光的阳光透过晚霞照射到草地上,当草地呈现炫金的绿,当各色小花和舞动的飞虫像一个迷幻的遥远的梦时,不远处笔直挺拔的松树挡住人间的喧嚣,草地中央放着很多束菊花,我的葬礼如期举行。
      我在世界之外。只能想象。每一朵花我都熟悉,我曾经日夜莳弄着它们,好像就为等待这一刻让它们环绕着我。它们绕一棵杨树摆成圆形,杨树旁的黑石头匣子里躺着的是已成为一捧灰的我。做骨灰匣子的这块石头,是我父亲阙方从湖底捞起来的,上面有我亲人的气息。
      我至今都闻得到。我的知觉很有限,只会持续到入土的时刻。以后我只拥有记忆。
      我已成灰。人间近在眼前,却永远阴阳两隔。
      我的妻子黎问情站在离我最近的地方,穿着几年前我替她买的那件粉红色丝绸衣裙,含着泪,悲戚过度,眼睛肿胀,几近昏厥,像一支摇晃在风中的芦苇。
      几个月前,我精神尚好,对她讲过:“我喜欢明艳的颜色。埋葬我的那刻,你穿什么样的衣服,我的魂灵就永远记住了你当时的样子。你可不能永远让我沉浸在关于你的黑暗记忆中。”她含泪点头。
      在我生命的最后几年,她没给自己添置过一件新衣服,她用所有的精力和时间来照顾我。她与死亡对抗,拽着生命这条纤弱的线绳。她最终败给时间。
      谁都不是时间的对手。
      虽然她对我的离开早有心理准备,她最受煎熬的是看着我一点一点地死去,枯萎,最后完全死亡。
      在我身体出问题的近十年里,黎问情总这样独自垂泪,乃至眼睛总是微微红肿。她以为我没有察觉,其实我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她的欢喜或悲戚,我闻一闻空气就能知晓她的喜乐哀愁。她面对我从来都是笑意盈盈的样子,温柔得像映在浮云湖里的云朵,眉头都舒展成春天柔软晶莹的河流。我却知道她的内心深处,眼泪早已冻成冰河。
      我的女儿阙玉儿和她并排站立,她俩差不多高。只是玉儿的背影看上去依然是个孩子,单薄得像一根蒿草。玉儿视问情为亲生母亲,生活上,精神上都依赖她。问情像迷雾中的灯塔,把玉儿一步步引向明朗开阔的世界。
      我知道玉儿从那一刻起,她就把她的生身母亲李傲从自己的世界里清除。那是不堪回首的一刻。那一刻把玉儿打入九百九十九层地狱。
      玉儿,必须从地狱里挣脱,她拥有锉骨扬灰的勇气。
      现在,我的一颗心能放下来,是因为玉儿已完成了这个过程。她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我想,我离开后问情一定能替我好好照顾玉儿,让她像父亲健在的孩子一样恋爱结婚生子,过平常幸福的家庭生活,过一个女人应该有的一生。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我会安心地躺在黑匣子里看着她俩过还未过完的人生。我会等着她俩来到另一个世界与我重逢。当然,我还要等其他的亲人。无论多久。我想也要不了多久。
      人的一生经过太多沟沟坎坎,风风雨雨,过起来很漫长,过完一生再回首其实很短。
      我的那些可爱的学生们穿着我亲自为他们设计的带有用浮云湖作校徽的校服,每张小脸都带着天真的严肃,敬着队礼。

      我有奇怪的衣服情结,我对得体合身的服装有近乎疯狂的追求。
      五岁以后,我的衣服总像芭蕾舞蹈服一样短小紧窄,裤腿窄窄地硌着小腿,秋冬季节裸露的脚踝上结了一层褐色的厚皮,手脸皴得起裂纹,一摸犹如针在扎。
      记得五岁前我生活优渥,我是阙家小少爷。我记得阙家的屋宇高大疏阔,大青砖横着平放垒墙,十几米高,二三十米长。鸟雀在屋顶飞檐上做了很多窝,像山峡沿岸的悬棺高高地挂着。我那时走墙外的巷子总担心墙倾覆,鸟窝坠。三大间,外围的墙全用青砖,里面的墙用高大树木做列子,列子间是用木板做的叫古皮的墙。高大的在桐油里浸过的双扇实木板门,外包铁皮上有门钉,齐成人眼处有虎首状辅首和一面向四周散射金光的门环。进门跨过近膝高的青石条状门槛就是大厅。我的祖父告诉过我垫厅堂和房间的泥的由来,用黄色湖泥加蒸熟捣碎的糯米和鸡蛋做成。前厅前是天井,周沿和底部用青石块拼成,与隐藏在屋基的下水系统连通。下雨时,整个屋子空气温润清甜。往前是后厅。厅两边是一溜排开的房间。后外墙有一扇后门,出后门是小花园,中间有用湖底的小圆石镶嵌的通道。
      从我的父亲开始上溯三代,都是靠木匠手艺吃饭,到我爷爷一代,挣下了当时很让人眼红的产业:一个雇在十几个人手的木工作坊,一个卖木工产品的四个门板的铺面和卖鲜鱼的铺面,十几亩上好水田,三间十一个列子的松木房子。我拥有当时不多见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卡其裤,胸前常戴着徽章神气活现地满世界疯跑。
      我祖父年轻的时候和他的拜把子兄弟阙福喝过滴血酒。两人一手握拳一手握刀毫不含糊地朝腕上划一下滴出鲜血在水碗里一口喝尽。阙福是我家的长工,比我祖父小十来岁。他不同于一般的长工,我祖父对他像对亲兄弟一样,绝对信任和倚重。
      日月像长脚的车轮。阙福的儿子阙方过日子,最庄重的仪式在祠堂里举行。男人,只有结婚成家之时,男子及妻子才能上族谱。当时,阙方的上族谱仪式在祠堂举行。
      我祖父在众宾客前,摆出三筒用大红纸封好的大洋,对众人宣布:“阙福在我家做工三十年,这三十年里,他没出过一个岔子,没私吞过一个钱。我的家业能这样鼎盛兴旺,他——阙福,功不可没。现在,按族里老规矩,他的长子阙方过日子,成家立室。我给三十块现大洋他爷俩,让他们另立产业。从此,他阙福不再是我家长工。”
      底下一阵掌声和欢呼声。不久后,我出世来到人间,叫阙民。
      我说清楚些吧,阙福是我的血亲祖父,阙方是我的生身父亲。我在阙家长到五岁。五岁后,我成了陈家的子孙,陈照是我养祖父。

      五岁前的事,我至今记得清晰如昨。
      我家在浮云湖安置了很多丝网,丝网底下坠有很多拳头大的重铁砣,上面插有用芦苇做的浮标的围栏。靠村子这边的一大半湖是我家的。村里的穷人要捞鱼捞虾,割草打苇只能到远处的一小半湖里去。湖边看湖的小棚子里,祖父喂了几条恶犬。他每天要去集市上买骨头,一大担一大担地往回买喂给恶犬吃。
      有一次,我吵闹着要跟祖父上集市。祖父背着我,一个长工挑着一担肋骨条。那骨条骨细肉多,闻着气味都让人难熬。回来的路上,走在弯曲小道上,有一个年轻男子,几片破布条子挂在身上,满脸黑灰,像油腻腻的竹片,气味恶臭。他从路旁灌木丛中步态不稳地斜刺过来,冲我们撞来。祖父怕伤到我,赶紧躲闪到路边了。长工挑着担子跑不动,被那人一把抓住角篓。角篓歪了,几根骨头掉地上,沾满灰尘。那人一下子整个人趴在地上,舌头伸得老长,双眼发出蓝色的光,抱着骨头用舌头从头到尾撸一遍,把灰尘舔干净了。他啃完肉,把骨头抱着走了。我才发现,人原来能饿成一条狗,不,连狗都不如。
      阙陈人多田地少。夏季涨水时节浮云湖浩浩荡荡,烟波浩渺,水落时节,大片蒿草和芦苇长出来。脚力轻的人可以寻着草根多的地方在湖里走。阙陈可供耕种的田地不多,需要做副业补贴家用才能勉强过活。湖里蒿草和芦苇用处很大。有一个叫陈福贵的人夜里偷偷到我家的湖里割苇回去打席,被恶犬撕烂了,嚎了几日死去。祖父给了几个铜钱就打发了。陈福贵的老婆跑了。儿子成了孤儿,饿得抢人家的东西吃被打瘸了腿,拖着一条好腿跑不动,只好去偷。有一次,他三天没吃一粒米,拼命爬到我家湖里扯湖草吃,一头栽到水里淹死了。几条恶犬把他撕得吃了。人们看到剩下的七七八八的几条布片子,才知道陈福贵的儿子也死了。
      我听人们说:“陈福贵一家绝了。”
      浮云湖畔最好的土地是我家的。我家请了十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娘打苇席,她们打得一屋子的苇片上下翻舞,窸窸窣窣的,看得我眼花了。在陈家木器作坊的斜对面有一个芦席铺,方圆十里的人们都到我家买,买回去铺在床上,或放在屋顶上。我家还有一个鲜鱼馆,偌大的镏铜大字嵌在黑木上,就像金黄的菊花开在原野上一样自然庄严。我家在湖边立起了九个列子的三间大松木房子。替我家做事靠我家吃饭的人对我总是笑容可掬,柔软亲切。
      那时,我永远洁净得体走路永远轻声说话永远细语,不过我很少有机会下地撒欢。我要到哪里去总是骑在一个叫欢子的大哥哥的肩头,我有时揪住他的头发把他当马儿骑。他像马儿一样得得得地奔跑起来,口里模仿马儿的蹄音,逗得我咯咯咯直笑。我下地玩耍时,他都在一旁好生照顾着。

      我像玉儿本能地屏蔽她母亲的那一幕一样。我也本能地不忆起我从骑着人行走到沦落为孤儿的过程。现在,我已是魂灵,回忆起来不会感到人世的痛苦。但也不代表我乐于去回忆这个。

      有一天,记得那时冷风乍起,枯叶满世界翻滚。阙陈的稻场上聚集了很多人,黑压压乱哄哄的。每个人出来了。稻场上四周围堆着高高的金黄的草垛,有的草垛倾斜得需要用大棒子撑着。稻场边是巨大的公共粪坑,汩着很多小碗样大小的泡泡,泡泡上泛着五彩的光,许多绿头苍蝇成群飞舞,嗡嗡直叫。粪坑旁边几头大牯牛尾巴甩来甩去,身上满是泥巴。
      没人在意粪坑和苍蝇,所有人都盯着我祖父阙福,我父亲阙方,还有我。三个阙家男人站搭得高高的木头台子上。我看着底下攒动的人头和齐刷刷射向我们的眼光。起初有些得意,还以为自己是受人景仰的小少爷。待我看清台下人,他们的眼睛射出愤怒的火舌要烧死我们时,我怂了,害怕了,瑟缩着。
      我祖父和我父亲他们的双臂都被粗硬的麻绳反绑着,胸前挂着牌子,头上齐额系着一条白布带子,横七竖八地插着长长短短的芦苇,活像一只只被人闭着眼睛剪了毛的瘌痢狗。
      一个黑脸少年冷着脸,大眼如灯,竖眉似剑,神情冷峻,操起棒槌粗的棍子朝我祖父的腿弯猛击。他是秀的哥——胜。他总是饥饿,母亲饿死了,他的爹老实懦弱,秀和胜都长得像豆芽菜。
      祖父仆倒在地,接着我父亲也被打倒在地。扑通两声,震起的灰尘弄眯我的眼。他们的胳膊在后背,样子很笨拙,像披着绿皮的青蛙。只有我,既没被绑也没被打,我还是吓得直发抖,连大地和天空都抖动得倾斜,要把我压碎。热烘烘的尿撒了一地,尿和着泥,脚下滑溜溜的。我的脚踩着尿丝毫不敢动。
      底下的人群一遍遍地高喊:“打倒地主阙福,打倒地主阙方。交出湖泊!交出田地!交出馆子!交出作坊!交出房子!”
      每个人瘦弱枯黄的脸上只剩下一张圆圆的嘴巴,像深不见底的山洞,吐射出密集细长的针管,直插入我的心脏。脸扭曲变形,手臂疯狂挥舞,一波又一波的声音在空中爆炸。我没见过这阵势。我忘掉了恐慌,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举起来,直举着,像他们一样。我感觉我的手臂不是自己的,长在他们身上。我必须这样做,和他们一样做,我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我才是他们的人。扑倒在地的两个人多么丑陋,多么狼狈。像两条狗。
      我忍受不了这两条狗,跑下台,找到一个稻草垛钻进去,扔下这些疯狂得让世界颠倒的人们。
      声音排山倒海,一浪更比一浪高。穿过几十年的时空,像裂帛撕裂,像有倒钩的箭矢刺痛骨肉,像山横亘在我和他们之间。我是抵达不了他们那里了。
      此刻,那些声音都能清晰如昨,虽然隔着近一个花甲的时光,我还能过滤出很多个人的声音。平时对我笑眯眯的,柔软客气的很多人的声音。欢子。胜。一张张面孔。
      那些愤怒的面孔,那些由群体情绪点燃而直冲云霄的声音。
      当晚,我昏沉沉地睡着,睡在了稻场上的草堆里。苍蝇和冲天的臭气紧裹着我。从小跟随我的欢子不见了。我的亲人都不见了。只有我一个人睡在草垛里,浑身沾满了草屑,身上被稻草划出很多印子,像只可笑的流浪狗。
      第二天,满稻场的阳光挑开了我的眼。天空一览无余。世界很大。那些愤怒的人群消失了,只有空荡荡和寂静。我无处藏身。我到处走,到处找。高台还在那里。我祖父我父亲不见了。
      我看到远远的湖畔很多人聚在一块,还是昨天的那些人,他们指手画脚说着什么。还有的人笑得像脚踢出了一块金币。我不敢靠近他们,只得远远地斜着身子走过。人们在说我祖母我母亲都跳湖死了,死在我家的湖里。
      我撒开腿往那边跑。脚被尖锐的土疙瘩硌了,疼痛像蛇一样钻,趾甲踢翻了。我顾不上看。我的祖母和母亲她们抱我,亲我,对我笑,为我做饭穿衣服,对我说话。所有的样子一齐浮上来。我必须找到她们。
      又有很多人围在那里。成天背着我的欢子也在。我知道他看见了我。他熟悉我像我熟悉他一样。那刻,他却拿我当空气。人们挤成一团,我只能顺着腿缝钻。突然,一脚踢到我肚子上,我赶忙捂起肚子,再也找不到那条腿。每条腿都兴奋得跳跃,每条胳膊都挥舞着,每张嘴巴都喷出唾沫。我拼命往湖边挤,又一个膝盖拱了我一下,我差点掉到湖里。幸亏有只大手在混乱中拉了我一把。我向他投感激的眼光,却发现那人若无其事的样子,眼光向远处,只不过是沸腾的人群中和别人一样的人。我的感激无处可放,只得放在心里。
      欢子就在我旁边,我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他斜着瞟了我的一眼,他好像不认识我,和人们一起欢笑着。
      我祖母的粗棉布青衫漂浮着,双臂展开,像一只张开翅膀的蝙蝠。她屁股中间的沟像一条蛇可笑地耷拉着,灰白的头发若水草一样散开,瓷白的小鱼透明的小虾从她的头发中穿过,芦苇都白了,苇絮随水波一涌一涌的。我母亲在芦苇丛中蜷缩着身子,脸朝下,月白色的衫子被水照绿了,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水藻,脸很白。她们的头上有血痂,浸着头的水红了。
      “她们被糟蹋了。可惜呀。”
      五岁的我不懂这话。却一直记得。直到长大后才知道她们经历了什么。
      她们,躺在冰冷的水中。恍惚中,我觉得她们那么陌生,那么遥远。不像是往日给予我温暖和柔软的女人。陌生冰冷,仿佛冰棱一般的生硬。我无法涌起往日亲近的感情。我挤出人群,又钻进草垛里去了。
      第二天,我浑身草屑出现在人们面前。我家的湖,铺面,田地,作坊,餐馆,房屋,所有一切都成了人家的。那些穷人搬来破破烂烂的家当占领了我家的地方。他们你争我夺,争吵不休,好像永远没有宁日:
      “这里是我的厨房,你把东西挪开去!”
      “是哪个不要脸的把东西放这里。”
      我没有立足之地。我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一切。我没有哭,哭也没人听。一个人走到我跟前,横着眉,瞪着眼,大手一挥:“去去去,一边去。”
      我只得出来。
      我成了孤儿,无家可归,流落在外。我想我很快会像陈福贵的儿子一样被恶犬撕掉。所幸我家的恶犬早被人们乱棍打死了。暗处还潜伏着危险。我不敢走动,呆在草垛里。
      几天后,我饿得两眼发花,腿脚酸软,实在走不动路,一步一挨,学着陈福贵的儿子一样到扯湖草吃。正吃得贪婪的时候,一个人影挡住了东边来的日光。像一把刀生生把阳光劈开,我陷入黑暗,似乎看不清湖草。我侧着头,是陈家祖父。那天伸出手拉我一把的人。
      他全身上下都是青色衣衫,阔大的裤腿外裹着黑色的绑腿。大腿处宽松似高空中的风筝,被风吹得像黑色的旗帜迎风猎猎,膝盖以下如一截枯木。他蹲下来,把我拉起来抱在怀里朝家里走去。
      我抓紧他的衣衫一动不动。他家已不在湖边,在离湖较远的高台上,是一间用柳木作檩子,用红泥巴做墙,用蒿草做顶的棚子。
      陈家祖父把我在地上放直,摸着我头,说:“民儿,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是我的三儿,你不再叫阙民,你不再和阙家有任何关系。你就叫陈民吧。”
      这样,我有了祖父陈照,有了父亲,母亲薛姆妈,大哥陈为,二哥陈仁。
      尽管我们住草棚,生活很艰难,我再也没有新衣服穿,没有人驮着我走路,但我的父母兄弟对我很好。外面掀起巨大的革命浪潮。他们像守护巢中的雏鸟一样,不让外面世界的风雨冲击到我,给我温暖的巢穴。他们供我读书。

      直到十年后,我到镇上读高中。
      在那间低矮的光从几片亮瓦漏下来的乡镇教室里,历史老师讲到土改。
      “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镇公所,后面锁着的院子里有一口枯了的深井,当初阙家大地主父子就被关在井底。阙家父关进去当晚自尽身亡,阙家儿子在他父亲身亡那晚逃走,去向不明。陈家大地主害怕像阙家一样被批斗和关押,甚至死人,主动交出了全部家产才得平安。”
      十多年时间湮灭了太多历史。世事多变,从我家轰然倒塌的那一刻起就没人关心我我是谁。尽管已过去多年,往事像沉渣不泛起,但事实依然存在。水再也不纯净。
      当晚我偷偷去爬墙翻院看了当初关押他们的深井,长满青苔,充满死寂。我在深井边待到深夜,我无法想象我的生父阙方经历了什么。儿时的父子亲昵浮上来,我的心抽搐着,在流血,我很想念他,时间斩不断血脉亲情。我的生父阙方当年既已逃走,为何至今从没找过我。
      疑问一旦发芽生根,越摁越生长得快,好像生命的价值全在于解开它,好像我活着就是为了找到生父。
      透过时光隧道。深井,狂潮,呼啸,狂乱的脸,冰冷的湖水。
      什么都不重要,我只想要一个人——我的生父。我希望重拾儿时亲昵。我知道明天的太阳只是蔚蓝的天空上的一小块拼贴而已,周而复始。而生父于我却是唯一。
      我只要深植于血脉里的密码,我只想找到我生命的来路。当时我所不知道的是,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只要活下去,让生命禁得起等待,答案都在或远或近的路上潜伏着。如果当时我能知道这个理,我不会那么焦躁不安,茫然无措。

      而这些,秀和阙汉笙都知道。我没有再继续絮叨。我生前讲了太多话,对着下属在大会上讲,对着村民在田间地头讲,对着小学生在操场上讲。回到家,我的话很少,无论是对李傲,还是对黎问情。
      唉,我现在只想宁静,享受现在的浮云湖,享受永恒的黑暗和等待。人世,于我,已是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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