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华泱

48、国士

　　这是个梦。

　　梦中的他于风雪苍茫间踽踽独行，前路风刀霜剑，而他只顾着往前。天际似乎遥遥可见月色，那是他唯一能看到的光亮，当他几乎以为他要追上月亮时，眼前的景物终于出现了变化。

　　他见到高行，他一袭白衣立在风雪间，几教人分辨不清容颜与雪色。“行哥。”他叫了他一声，伸手想要握住那雪色的衣摆，而高行只是摇了摇头，无悲无喜，恍若神佛：“阿渊，我不该救你的。”

　　他说罢这话，身影便消失于风雪之中，他怅然若失，想要挽留那近在迟尺的月光，却不过握住虚无。身体渐沉，脏腑中痛楚亦愈清晰，他睁开眼睛，见阳康正跪在他身侧，他不欲见他，只别过头道：“他的尸身在何处？”

　　“弃置京郊，野狗争食。”

　　“那骨头呢？”

　　“挫骨扬灰，一了百了。”阳康呵呵地笑，神色既痛快，又悲凉，“阿爹，你见不到他了，长城内外，天地之间，你再也找不到他一丝一毫的痕迹，你合该这样！”

　　他将多年以来心口怨气皆倾泻而出，他早想着这一天了，可阳渊的神色仍无悲无喜，如若泥胎木偶般一言不发。他等了很久，不见他出声，才终于出声道：“阿爹不问罪吗？”

　　“问罪？”阳渊嗤笑，此刻他才终于像是有了些生气，“我是该将你和满朝文武都千刀万剐，还是掘地三尺找回一星半点的遗骨为他立冢？若我只是一介匹夫，身无牵挂，我恨不得这样做。”

　　“但我是天子啊。”他说，吐出那两个字后，他像是一下便苍老了，“天子......呵呵，天子又如何？一样孤家寡人，一样无家可归，一样......连手刃仇人都不得！”

　　他踉踉跄跄，拔剑起身，那剑刃却不多时便脱手，割断了他散落的袍角，他盯着那一角衣袍，喃喃道：“你来日若当真雄才大略，能令天下归心，四海宾服，那他也算死得其所。可若你志大才疏，不能教天下人心服口服，便是来日乱军将我这个乱臣贼子掘墓鞭尸，也是我乐见的亡国之祸！”

　　“好自为之吧！”他抛下这一句话，再不理会阳康了。阳康起身，盯着阳渊，想说什么，却也什么都没有说。

　　，

　　他原本便新伤未愈，遭了这重刺激，更是病重不起。召见虞龄时，他也没有起身，只幽幽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盯着虞龄苍老的面容，觉得自己从未真正理解他这位恩师的想法，“你明明知道，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想他有个好下场，至少要死在我身后。”

　　“因他与东宫相争，臣必须做出选择。”虞龄俯身，“臣宁罪陛下。”

　　宁罪君子，不罪小人------谁是君子，谁是小人？

　　“原是朕看错了你！”他大笑出声，拔出利剑，几乎想要做出弑师之举，可见那花白头发落在地上，再抬头看见虞龄浑浊的眼珠，终究还是扔掉了剑，“我不敢杀你，这也是你算准了的罢？”他问虞龄，而虞龄叩首三拜，言辞亦十分恳切，“臣虽有私心，心中亦有天下，来日必倾尽心血辅佐太子。”

　　“左右我也看不到那日了。”阳渊淡淡道，“把你另一个学生叫过来。”

　　见到萧元胤时，阳渊见他形容枯槁，眼神狠厉，如厉鬼化生。“你可曾护住他尸骨？”他问，口气中含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期待，萧元胤稍抬眼皮，语气淡漠，“我连他府邸中的花树都护不住，况论尸骨？”

　　位卑言轻，终有心无力。“我还在期待什么呢？”阳渊似是自言自语，萧元胤忍了又忍，终还是出口道，“你既想杀他，何必做这场且喜且怜的戏？”

　　“且喜且怜？”阳渊失笑，瞥见他袖间的一抹寒光，无谓道，“你真当我是刘邦？又真当他是韩信？若我是刘邦，我现在便烹杀了你。”他呼出口气，近乎乞求道，“他可曾同你说过什么话吗？”

　　“他不知进宫是陷阱，没说什么多的话。”萧元胤抬起头，直视着他，“但他曾说过，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你把他当成一个人，他才终于可以像个人一样活着。”

　　国士遇我，国士报之。

　　他一直以为，在渭水边卫映同意和他离开不过是权宜之计，他想要报家人的血海深仇，他想要他助他一统天下，不过是各取所需。

　　可卫映并不这样想。

　　他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可他并未因那滔天权势所动，他想的是你有篡位自立的野心，可我没有，我一生都会忠诚你。

　　从他为他披上那件衣服起，他便愿意为他肝脑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