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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天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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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晔的冬夜少有能见月光之日,今夜却不知为何,圆月如盘挂在半空中,冷冷清清、孤孤单单,煞是凄凉。
子时已过,更夫也敲过三更,万籁俱寂。就是平素灯火亮堂的皇宫也在圣上一时口谕下黯淡许多。如此,皇宫内那丝哀伤更是久久不散,仿佛一匹长绫将人束缚得要窒息。
御花园萧瑟无比,垂柳长叶早已谢去,徒留着枝条在冷风中飘悠。正对着湖堤的长空亭内,无限惆怅的视线自它们调回到眼前的酒杯里——琥珀色的酒液流淌着冷月光。长空亭四檐依旧流着小飞瀑,水倒映着月光,远远看去倒像成了隐隐发亮的一盏烛火般。
亭中酗酒者却早无心欣赏这奇异美景,只当自个儿正身处最俗气不过的市井酒肆中,拿酒当茶水连连的灌。他灌得快意,假山后踟躅而立的秀美少女却锁着秀眉,欲步又止,白嫩的脸儿不知是被冻的还是羞的,添了红晕却也多了愁绪。
苦役……。朝,你就是甘愿做那些事也不愿再与我有半点干系么?也罢。当日为何不在大哥住处多留几日?你就那么不在意旁人么?你……。岂是做那些事的人?唉……,国事怎地都那样少了?记得你在的日子,每天都像恨不得将我压垮似的一大堆,害得想到你身旁陪你练剑的工夫都没几个时辰;如今,空对着御书房,空对着长空亭,空对着……泰永殿。时日怎如此慢腾?沙漏中沙子怎泄得那样少?想找些事理了,却想破了脑袋也寻不出。
可恨那些个纲常伦理!可恨那些个道义德行!可恨母后自作主张,居然邀了公孙国、慕容国、南宫国几位公主、郡主成日来烦!从未觉着女子是如此可恶!
最可恨是不能将她们怎样!赶回去伤了几国和气!斐按理是不与我计较,只是现下当政的并非他;而南宫罔也无甚大碍,就怕公孙旭错待了沐儿……。
有着些迷茫的目光透过水帘望向假山后站着的少女,酒杯扔在地上,滚落下台阶。濮阳曦干脆举起酒壶继续灌。情殇、情殇!这蚀骨之痛……,就是大哥想要警告我的么?既知情已去,切莫再情殇……。若是这样容易就能将那人自心上拔除,我早就做到了啊……。朝啊朝,今世不许,我取来世如何?“苍天在上,我濮阳曦发誓,若有来世,必定不强迫他。若有来世,只要守在他身旁我就心满意足!天若有灵!愿减寿偿愿!”
正对着冷月发过誓了,濮阳曦便跌坐在石凳上,拿起酒壶再灌。越喝神志却越是清明无比。假山后少女看得心慌,也顾不得害羞,急忙奔过来,在亭子前站住。犹豫半柱香后,她见濮阳曦大有越喝越来劲之象,当下也不再愁水帘沾湿纱罗衣,冲进亭子,咬唇便要夺下那酒壶。
“玉麒公主好雅兴。赏月么?”濮阳曦侧身一让,托着酒壶隔着石桌强笑问道。
慕容国唯一的公主殿下玉麒,闺名慕容鄢月,乃是无力帝慕容斐最为宠爱的过继妹妹。生性温柔,此刻即使带着些气也是无比娇柔可爱:“皇上为何镇日借酒消愁?难不成是奴家与公主郡主们给陛下添烦了?”
见她衣裳湿了,怕她着凉,濮阳曦解下外袍,替她披上:“是……。”
慕容鄢月顿时怔怔,小脸儿越发的红了:“那……是因陛下早有心爱之人了?”可是那——白衣胜雪的“他”?
淡然的看看她,悠然一叹:“难道朕看来像石子么?岂能无情?”
是“他”么?“那陛下怎不立她为后?您盖世威名,谅是门不当户不对,太后、大臣们也不敢说话的。”后宫荒废确实是真,太后百般暗示、明示,再傻的也能看出她的意思了。即使是全都收为后、妃怕是各国也不会有微词。
“他?他恨朕。纵是朕百般想望也不能怎样。”轻轻一笑,自嘲道。俊美脸上又添几分哀戚。
慕容鄢月小心的看着这眼前的无情帝,沉吟半晌才似乎下定决心,问道:“奴家道听途说,陛下……倾心于翼阳王。可又将翼阳王流放了。此事——。”天下第一美男子呵,四年前匆匆见过一回,那出尘仙姿便似刻印在心中一般,始终不能去了。
“无力帝没向公主说明么?也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弄明白才好。公主还是尽早回房去吧,夜色深了。”
见那剑眉中逸出伤痛,慕容鄢月脸儿也苍白了:“奴家曾见过翼阳王一面,四年前,在圣上为皇兄所备的洗尘宴上。”
“那时公主尚年幼,四年竟也成了窈窕女儿了。”她与沐儿同岁,这他是记着的。两个女孩家都是长成了。
“翼阳王……王爷当真是神仙人物,我皇兄也赞他名不虚传。殊不知,鄢月也觉着,世上是无人可比了。”顿顿,“王爷与陛下,是天作之合。”
挑挑眉,因这话而有些笑意:“是斐令你应邀前来的么?特地向朕说这番话?”
“这番话是鄢月想说的。皇兄他也是同样心思。”
好个温柔灵慧的女孩儿。提起快空的酒壶,袍袖扬扬,水帘便朝两边分开,像是被无形拢勾给收拢了似的。“请罢。鄢月,朕想问问斐近况如何?”
慕容鄢月低头轻叹:“皇兄发觉江山不比美人,至今如此。”
了然的颔首:“朕却比他晚一步知道。”
慕容鄢月苦笑:“但陛下却比皇兄坐得安稳。”
“……。鄢月。告诉斐,若他觉着不妙,前来濮阳就是。还有——再说一句‘我等,皆情殇。’”
良久未听见应答,濮阳曦叹着望向身边的少女,果真见她眼睫端挂着颗泪珠,摇摇欲坠。斐,江山不比美人,若是得不了美人心,却还不如不曾尝那情滋味,是么?你,我,过得好苦!
后世有传闻曾说到,无力帝慕容斐听闻玉麒公主传话后,竟连声大笑,笑中满是辛酸,笑后叹道:“知我者,曦也。”
而玉麒公主慕容鄢月于半年后嫁予南宫幼主南宫央,七年后,南宫幼主薨,她亦出家在南宫国寺为尼,不知所终。此是后话。
濮阳曦送慕容鄢月回房后,了无睡意便回到御书房,欲打点打点几天后韩沐的婚期事宜。韩沐去公孙国不过五六天便催促他定下婚事,他倒是还想让她多待待,谁知那小妮子居然如此迫不及待,闹得他也是无可奈何。公孙皇帝无忧帝公孙旭倒也隆重,亲自将沐儿送回并决定依照濮阳习俗先行婚礼,再回公孙行大礼。见他诚心,濮阳曦也不好推拒,只得定在几日之后——除夕之时来个双喜临门。
推开门,仿佛没发觉到立在窗边修长的身影,濮阳曦一面皱眉一面掏出随身带着的火折子点着书案上的宫灯。窗边的人影动动,凑到他身边来:“又喝酒了。”
“你将宫灯全给熄了?”弄得他还得费神。
“若是不熄,等那侍卫巡逻时,我岂不是得躲藏起来?”
“怎么——背上蠕动的是……。”这个暂且不与他计较,背着的物事可要说个明白。
来人小心翼翼的将背上那一团杏黄色棉布包裹着的、蠕动着的物事解下,温和的抱在手中。烛光耀着他的半边脸孔,濮阳曦发觉他慧黠的眼竟比烛光还亮堂,顿时明白这包的是何物了——“别惊着了他!小心一些。”居然将小家伙窃出来背着……。
厚厚的、软软的棉布打开后,露出张肉乎的小脸,睡得甚是安稳。
濮阳曦望望一副带着得意状的濮阳熙,再望望小家伙濮阳崴,不得不承认:“子承父相。”
“那是自然。”得意洋洋,连狐狸尾巴都翘了起来。
“怎样?”
“哪里怎样?”
“密牢。”
“不怎样。亏你还记得我性好洁净。”
“皇兄……。”知道你是想假我之手除掉朝,可你却未曾想过我舍不得下手罢。唉,这回叛乱计谋,到底是没全盘皆输,“可有消息?”
“那些人倒真令我佩服得紧,半点蛛丝马迹也无。不过,我已各州各府的派人盯梢去了。他们耐不住多久的。”啧啧的逗弄着在沉睡中的小家伙,惹得他抬手蹬腿的,被打中的某人还是乐此不疲。
“皇兄,之后这位子给你坐罢。”突然,静静在一旁看着的濮阳曦开口了。
满脸笑容顿时敛去,眸中是惊心的怒气:“你说什么?!”放弃皇位!曦儿竟想着放弃这皇位!!多少人想破了头也想沾染的黄金宝座他居然如此不屑!多少年争霸天下的野心居然如此淡然带过!
“禅让皇位,如你所听见的。”毫无意外他的怒火,濮阳曦回身弹指击飞燃余的灯草,烛光大了些,将他的阴影盖在阴鸷着眼的濮阳熙身上。
“是为了他?!”曦儿竟能做到如此地步!?将孩子放在书案上,步步朝爱弟紧逼。
“我……想离他近些。”确实。本以为自个儿可以忍受住的,却因为能想到这个法子而无比雀跃。他何必要骗自己?朝……,无论他是恨还是视于无物,他都不会放手了!若要今生放弃他,除非他死!
“离他近只会令你更不知如何自处!曦儿!为何不肯善待自己一些!”离他越近就越是难以克制!当初他们不就是离得太近才令曦儿情难自禁么!那人——不自知生来便是吸引人注意的!
“皇兄。你相较我更为寡情些,更合适坐这皇位不是么?”这才是对天下苍生最优的结局不是?
“父皇既然将皇位传给你便自有他的道理,你难道要置父皇遗旨于不顾!?”遗旨还能将他捆住么?
“父皇让我当明君,我已是做到了。再这样下去——皇兄。”连连苦笑,“或许我将成了个比商纣还暴虐的皇帝;或许,第一个受到波及的便是你。”
“你是在威胁我么!!”那人!那人怎会……有如此大的力量!若是不杀了他——还是不成么!
濮阳曦回头,恰恰将濮阳熙杀气腾腾的模样看在眼中。那刹间他便笑了,笑得哀凄:“皇兄,一切都理应让我承担。我逼他,我爱他。若你动了什么念头,可休怪我无情。”
“因为他!你要杀我!”怒火爆发,濮阳熙丝毫不想深究是由于濮阳曦对那人的深情多过兄弟之情抑或是他——那么早便对‘他’动了真情。大吼一声,他便自腰际拔剑而出——“破空”剑剑身通体莹蓝如无云天空,散出张狂剑气。
“……。”濮阳曦跃至书案后取得配剑——“擎天”,泛红的剑身如初生红日,迸出嗜血杀气。
两人一个伫立在玉阶之下、一个停驻龙座之上,对峙。
良久。
“皇兄以往性子没那么急。”濮阳曦低低的道。轻飘飘的移到书案边,将小侄子抱起来,随手将剑向后一扔,完美的套入剑鞘中。
“你也不曾那样烈。”他们两人都算是温煦之人,这样冲突还是第一回。濮阳熙轻道,剑入鞘中,蓝光隐去。
“为何不肯?”皇兄向来不会拒绝他的。何况,皇帝原本也应当是他来当。
“不知。”亦不能知。
“你不知?……。或许,我已是明白了。”声音无任何起伏,脸色温和。
濮阳熙只能沉默。
打破这沉默的,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虽是由凌乱可见来人急切万分,但那人也没惊动了侍卫,忍着呜咽小心的靠近着御书房。末了,轻轻叩门。
立刻猜出了来者何人,濮阳熙上前开门——门外,衣裳整齐、发丝却未拢起的钟离颜眼泪涟涟的低头便跪下了:“圣上!崴儿不见了!请圣上悄悄派人找找……。臣妾……臣妾……。”后边濮阳曦听得声音,飞身过来,将手里的小侄儿递给濮阳熙。
“皇嫂莫急,崴儿好好的呢。”不愧是钟离长公主,临到此时也没乱了章法。只是苦了她自仪圜殿穿过御花园小心翼翼的到这里了。
“谢圣上!”一时心急的钟离颜竟也未听出濮阳曦敬称有了变化。站起身后,她向濮阳曦旁边立着的人一瞧,当下愣在原处:“王爷!”
御书房内此刻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濮阳熙沉着脸倚在书案边,濮阳曦脸色也未好到哪里去,坐在龙座上一语不发的。钟离颜抱着麟儿,小心的站得远些,以免打扰兄弟二人商谈秘事。当她瞧见自以为一直流亡在外受尽苦头的夫君便知事情有异,这怕也是夫君不愿令她知道之事。本是抱了孩子便要回仪圜殿,但被圣上止住,也只得留在原地等着发落了。
圣上究竟要说何事?怎会惹得王爷如此不悦?
“曦儿,曦儿……。你要逼我么?”外头侍卫报打四更,濮阳熙才瞅一眼钟离颜,开口低声道。
“皇兄想到哪里去了?曦儿怎敢逼皇兄?不过是替皇兄着想罢了。”苦笑着,濮阳曦顺手拿起财务尚书呈上的公主大婚用度帐本,看似细细的瞧着。
“切莫对不该信的人心软了,你忘了?”居然不让她走?不让他找机会下手除了这聪慧的女子……,曦儿当真是变了。
“若令皇嫂离开,后果怎样你我清楚得很。恐怕你也明白得很——我担心的不是皇嫂走不走罢,皇兄。”做事不择手段,杜绝一切可能威胁,是皇兄以往日日向他耳提面命的法子,他曾是深信不疑,只是现下做不来了。
“她可能与那些个叛党联合,将我俩的事泄露了。”昔日枕边人,今日举刀相见也不无可能。能令他濮阳熙相信的人真少之又少。
“绝不会。且不说我早已防着了,单看她那眼神也绝不会在皇兄眼前耍什么阴谋诡计的。”笑笑的朝忐忑的钟离颜看过去,濮阳曦叹道,瞥瞥自家兄长何以见得的表情,再叹,“那眼神,与我看朝时,是一样的啊。”
濮阳熙却是一震,脸色突地万般难看。
濮阳曦合上帐本,无视他刹间冷漠的神情笑着走向钟离颜:“皇嫂,现下可回去了。看到皇兄安然无恙,睡得着了罢?”
带着些许羞意,钟离颜望望冷凝着脸的夫婿,笑:“谢圣上恩典。”
“好生见外,谢朕做什么?”爱怜的拍拍还睡得香的小家伙,濮阳曦此刻就像不曾为情所困过的那开朗少年,令得濮阳熙忍不住也过来瞄上两眼。
他却脸色未变的收回手,俊美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孤单,以万分认真的口气道:“皇兄,好生陪着皇嫂歇息去罢,过几天沐儿出嫁,小心打点打点也来看看。”
濮阳熙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是好,只得讷讷的带着钟离颜母子走远了。
皇兄,你却也是陷下去了么?原来如此啊……。若有所思的,濮阳曦关了书房门,想着远在秦州的韩朝,一夜相思煎熬,至天亮才阖了阖眼。
两日后,公孙国皇帝无忧帝公孙旭及其随驾进撩晔,亲自再向无情帝谢婚。无情帝濮阳曦将他迎入御书房议事。自午时至酉时,足足三个多时辰相对畅谈。两位圣君惺惺相惜也令后人传为佳话。
不过与寻常百姓街谈巷议中皇帝准是在议两国交好之事截然相反,这两位所论所谈从头至尾都未曾离过——韩沐这可人儿。
却说濮阳曦将公孙旭迎入御书房后,前两个时辰都在忙着打量他这未来妹婿;而公孙旭也丝毫不作的望着他,任他估量。虽不十分俊俏,长得倒也不差,尤其是那股子气势,绝非小妮子心仪的公孙皓可比。不错不错。再瞧瞧别的……。直到过了申时,濮阳曦像是终究够了似的才开口。这开口却将公孙旭吓了一大跳。
“朕有一事相求,不知陛下可否先行答应?”
“若是能做到,自然是答应皇兄的。”公孙旭改口也改得满快,回道。
濮阳曦一时竟想着该如何开口?这本是两人的事,如今他这做哥哥的硬插进来,可不知会有何后果呢。公孙旭见他难开口,想也是不好说,仔细考量一番,多半也是为了韩沐儿。虽他生性不好色,对韩沐这天仙国色也无甚感觉,但不冷落她倒是做得到的,于是他便自行开口:“若是皇兄担忧了朕与沐儿,朕可在此立誓……。”
“……。朕并非忧心于这个——。”忙忙的止住,要是再不说令他会错意,沐儿往后被当块宝似的宠着还不上天去了?“朕想请陛下,在沐儿十八岁以前……,莫要碰她。她年纪还小,怕是不妥当。”还是说了……。
公孙旭惊讶的望着这无情帝——比他早七年便接了皇位,立下无数功勋被世人爱戴的皇帝,素来听闻无情。怕是世人都未见他表露情意之时才有这不实传闻罢。若是无情,怎会对这义妹如此挂心?
半晌。
“是。皇兄说得是。”
“怕朕苛求了罢。公孙国女子未及笄便可谈婚论嫁……。若陛下欲纳妃选嫔,也是自然而然。”这倒令濮阳曦有些意外了。
“朕本便对男女之事甚为驽钝,怎会想着纳妃选嫔自讨苦吃?”苦笑连连。
“如此……,甚好。”沐儿,以后是福是罪可全得靠自个儿了。皇帝哥哥扯下老脸来说也只得点到为止了。期望,你能比皇帝哥哥与你哥过得好。
大年三十,濮阳贞淑公主韩沐出嫁。无情帝大赦天下,万民欢腾庆贺,就如自家嫁女一般。自然,这风声也传到东陲秦州地界。
当晚,韩朝独坐在海边,任惊涛拍岸、波浪汹涌,他只是望着、望着,依旧冷漠。
而京城之中喜气洋洋,到处挂着各家各户晾出的红绸纱,一夜之间像是遍地喜事。无情帝于内城前大摆宴席请各方百姓上座。为沾光享用御膳,内城前简直是人满为患,连个伸手指的空地怕也难找。看得好不容易出来逛逛打算给小妮子买点小玩意的濮阳熙啧啧感叹:濮阳国何时竟休养生息到这地步了?
怕不能用走的进内城了,罢了,爬墙也是一样的。拈拈杏黄色绸袋子,份量可不轻,濮阳熙露齿一笑,纵身便飞跃入了内城、入了皇宫如入无人之境。到得宫里,得知天地也拜过了,他便赶向洞房。
一片红色的洞房中新娘还在,另一个却不是新郎。
濮阳熙从窗户飘进时,见的便是着红衣的韩沐跪坐在濮阳曦身前痛哭的一幕。而他那生性开朗的弟弟,也只轻轻拍着她的肩,眼眶早已润着。他的曦儿,早已变了罢。是为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为那绝美、绝傲、绝艳、绝尘的男子……。无人能止,包括他在内。
韩沐次日辞过太后、太妃,别过钟离颜后便随着公孙旭返回公孙国。至此五年之中,她再未踏上濮阳国土一步。
与她归夫家类似,被濮阳皇太后自作主张招来的各国公主、郡主们也都纷纷回国,暗里将那俊美无情的皇帝怨得珠泪儿垂了数月之久。太后仍是不肯罢休,还想着要在国内大选大家闺秀,不料被皇帝请到御书房一叙后,从此只管念经求佛,不再过问后宫空虚之事。
五年匆匆无话。
真正叛乱阴谋黑幕,已掀起——
天命十六年四月,濮阳国内处处灾害,国库大开多次,公孙国、慕容国、南宫国、钟离国皇帝纷纷开库相助。哪知不久灾害肆虐,五国皆受其苦。眼见黎民百姓受难,官员节衣缩食已无助益,濮阳曦无法,只得再三严令各地商人不得居奇囤粮,并强行将京城附近数州富商聚齐,逼迫他们交钱交粮。此举令得全国富商人人自危,怨声载道。
子时,御书房。
“邬卿切记小心行事,这京城护卫之责,朕就托付与你了。”连日劳累,纵是铁打的身子也耐不住,何况五年来,濮阳曦并未好生歇息过。
邬留苘叩首谢过龙恩,匆匆退下了。
吁口气,望着他走远了,濮阳曦这才将书案上的情殇酒拿起、灌下——
“又在喝了。酒量是练出了,当心身子骨。”杏黄身影破窗而入,忧心忡忡的便劝道,“你那结拜大哥欧阳醉何苦送你酒喝,不是在纵容你么?”若是他,决计不能令曦儿再沾染这物事一分一毫。
“这酒不伤身,伤心呢……皇兄。”笑得带涩,回身将酒放在案上,“怎样?”
“尽在掌握之中了。未曾想到查来查去,众多皇族遗亲中,为非作歹的可不少。”不着痕迹的想将那酒夺下来,不料却被发觉。见濮阳曦又将酒壶抱在怀中,濮阳熙只得叹气。
“真想坐朕皇位的却是不多罢。”
“不过就那几个人,我已杀了不少了。现下可确定的祸首有两位:烟州郡王濮阳韦,老谋深算,看来便怀有异心;漓州郡王濮阳寄,装疯卖傻,怕也是问题人物。”
“朝中呢?”转身又大喝一口,剑没入心口怕也没此刻疼痛。背叛,接踵而来全是背叛。朝啊朝,我究竟离你所在之地还有多远?地,远得可计量;心却遥遥相望,如隔亿万里。
“唯一可知的只那一个。”
“哪个?”
“曦儿,你知道的,何必再说了?”就是枕边人也能叛乱,只就血缘关系而已,怎能维持得住忠心?愈是亲近之人就愈要把持住不能信任——帝王之道啊。可惜,他们弟兄两个打从听了师父感触良多的教训后,便从未放在心上过。而现下,尝尽了苦头。
“是。知道了。”强作欢颜的回头,扔开空酒壶,“皇嫂像是有喜了,皇兄还是去仪圜殿瞧瞧得好。”
直勾勾的望着他带着空洞、痛楚的眸,濮阳熙慧黠的瞳也蒙上抹黯色:“你……当真不要这皇位?丢开这,能令你更快活?”
“我不知往后之事。但,皇兄,如你所见,我独尊濮阳但却痛苦异常……。”朝,朝。当初三人在长空亭饮酒,我以为你不会离开,以为他全然忠心……。怎会如此?怎能如此?!除了你与皇兄,我还能信谁?我厌倦了这勾心斗角的日子了,厌了、烦了。秦州,可是我的去处?离你一日,如三秋。五年——身累了,心亦累了,念也狂了。
“好。此事完结后,我便登皇位替你罢。”内心狂乱是为了何人?!为何不是因为曦儿要离开?!而是——他们竟又要相遇了?罢了罢了,五年,终于看清自己了。那人儿,终究是令我也陷下去了么?濮阳熙杂着万千矛盾心绪的望着爱弟欣然而笑的模样,终不忍再留下,转身离去。
“皇兄!七天之后!”回过神来,濮阳曦忙追上去轻唤道。七天之后,便结束了罢。
“影子传话小心为上,怕是咱们杀师的仇人也碜合了来。”竟忘了这最重要的事,濮阳熙有些懊然的回首道。
“夫子教?!”那群邪魔歪道居然敢到皇宫来撒野?师傅大仇非报不可!他们竟然先送上门来,正好!先前的喜悦与郁怒被丢到九霄云外,两兄弟在烛光下悄声算计着。
直至天亮,灯灭。一夜未曾歇息过的濮阳曦便又上朝。濮阳熙也马不停蹄的带着密旨赶往北方通知叶非败暗地里备军前往京城助阵。接着,他启程至秦州,打算将影子唤回濮阳曦身边,好好守侯着,以免着了夫子教暗算。而一到秦州,便不得不见——那犹如白玉麒莲般的人儿。
秦州,盐场。
晶莹如雪的盐山间,一位如仙般的人儿正默默的做着重活。相对同样做苦役的劳工们,他步伐如飞,身姿敏捷。乌黑长发飞扬,遮盖着他不知迷倒多少秦州待字闺中的小女子的绝美脸儿。
近日风奇大,不知风暴可近了。若是,也可以借此机会好好练练轻功,将自己悟出的招式活用一番,看看效果如何。一面加紧搬运这些秦州人靠着活命的无暇颗粒,韩朝一面升起少有的期待。自从首次见着风暴,偶尔明了这风暴正是助他练武的好伴后,他便一日胜一日的想着风暴早日来临。
只是……,这回像是来得早了一个月之久。
“大家伙儿可得快些!看那天——哎呀,可是了不得的大风暴!”见天边突然乌云重了,监工扯上短袖也忙碌起来。
韩朝顿顿,静伫在盐山边,平静无波的眸望向乌墨翻滚的天边。从未见过那样大的风暴上陆,如此壮观的隐隐巨浪,夹着震撼天地的呼啸——疾奔。怕是用不了一柱香便会近了。近日连连天灾,前不久才少见冬日大旱,雪雨未下过一滴一丝,如今来暴风雨,又是涝灾将至……。
难不成是天命将变?!
脑中突然闪过张开朗的笑脸。心思转念快得令他自个儿都觉着心惊。
罢罢罢。变又干他何事?他们,早已形同路人。
“韩谪仙!累了便歇歇。你这薄弱身子可抵不得我们粗壮汉子!”不远处的劳工见他停了,忍不住出声关心——虽然他也奇怪这瘦弱书生模样的男子如何能捱这么几年,记得上回有位书生来这盐场没几天便累得病了,如今还离不了药罐子呢。
“啐啐!谪仙哪能跟咱们这些个粗人比!李二!手脚快些罢!暴风眼看便到了!”监工大叫道,回头也忙唤韩朝好生歇息去。韩朝不予置词,转身又开始繁重的运送。这五年来,盐场的人都唤他做韩谪仙,他从未应答也没多说。这里人们生性朴实,怎样唤都随他们喜好就是,不过一个名号罢了。倒是曾送过几位不怀好意的囚犯来,被他狠狠教训过几次后也都不敢再出现在他眼前了。
是了,想这些不就好了?他脑子里向来装的事情不多——向来如此。
墨似的云翻转得越发厉害了,转眼间便自天边移来。狂风起,卷着水沫、盐粒乱舞,三尺之内竟不见人影。监工残破的嗓音叫喊着各位奔进附近高处的岩洞中避难去。韩朝文风不动的立在原处,素袍宽袖里满是腥风,却盛开如最美如幻般的慕容国白玉麒莲。
“谪仙人呢?!风暴来了!谪仙快来躲一躲!”监工破锣般的嗓子还在大嚷。他们可都对这异常冷峻的美男子尊敬爱护有加,怎能让他受半点威胁?再说若是他不小心受伤,整个秦州的少女们不哭得泪流成河、山河变色才怪。
韩朝微蹙眉,抬手将他们逼进岩洞,再寻块大石将洞口堵住。临了再飞身上了依旧屹立不倒的盐山山顶,目光清澈冰凉,直视像是朝他压将来的层层墨云。
飓风大作,袍袖飞落如花。白色盐粒皑皑如雪,绕着他飞舞。
漩涡状的风将结成小块的盐粒拉散,卷着它们绕着韩朝愈飞愈高,直到将他的身影全盖住。刹间盐山倒垮,就在陷落的瞬间,韩朝蹁跹跃起,素袍飘扬如青鸯摆翅向天。他借着风力循至盐粒漩涡上,那姿态之优美犹胜过仙人弄花。
如梦似幻。
雨落了,浑身湿淋淋的韩朝仍旧借力在风中飘悠。其轻功造诣之深令人叹为观止;而那招式之巧妙,竟是取了这风旋姿态,美如最自然不过的存在。
这绝世之姿仅仅只一人看见了。那人自风暴来临之始便立在离盐山不远的山洞顶,惊讶、赞赏、艳羡……众多情愫涌上了他慧黠的眸。
“此景人间几回有?”他突地便低低逸出一声叹息,垂首思虑着。良久,他才像是下定某些决心般凝起俊美的脸,翩然远去。
而韩朝依旧独舞在风中……。此时,他脑中竟无将轻功练成的欢喜,只有一句,反反复复的想了又想——
神降异端,天命将变。
神,降异端;天命,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