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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常州命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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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正则站在六扇门气派巍峨、修葺得跟个小宫殿一般宽敞透亮的前厅,默不作声等着被交代事项。
他乃当朝正二品右翼左前锋营统帅独子,年十八,是这六扇门的常客,却非六扇门的官吏。
身无官职头衔,也无皇命在身,邱正则能在这六扇门自由走出入接触案情卷宗,全靠他爹娘“打点”。
邱夫人曾是江湖绝代风华,逍遥恣意浪迹天涯,而邱大人出身军中,披荆斩棘戎马杀敌,立下过不少功劳。两人家世虽悬殊,但性情相投,骨子里带着些桀骜不驯,都不是愿意刻板规矩一世的性子,一来二去便互生了情愫。
彼时邱大人已是二十有五的年纪,家中长辈虽心急却都是开明之人,相看后欣然接受了这位江湖女子。而陛下听闻他议亲,更是赐了嫁妆给邱夫人撑场面,这亲事也算是水到渠成、并未受到什么阻碍。
大抵是受邱夫人的影响,邱正则自小便想去江湖闯荡游历,看人生百态。
但邱家如今在朝廷的荣耀与责任又不能败落在他手里,故邱夫人给他出了主意,便是来六扇门做事,总归是朝廷职务,若做得好,哪天在外头跑腻了,想调去中央三司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邱正则觉得很有道理,扭头去向邱大人请教入职六扇门的门道。
以邱大人这陛下亲封的正二品统帅的权威势力,随便在六扇门要个职务空缺是再容易不过,更何况管辖六扇门的都统还是邱大人的多年好友。
但邱大人和邱夫人私底下不知合计了什么,以先历练的名头让邱正则去六扇门见见世面,接触了些江湖门道和破案技巧之后再说入职的事儿,邱正则倒也不在意,最终目标若是中央三司,的确需要循序渐进,真学到些本事才是重要的。
眼下已是八月下旬,京都气候干燥炎热、室外蝉虫齐鸣,邱正则烦闷地频繁走神,他看了眼坐在正前方桌案后仍在看公文的六扇门都统章察,随后又瞥向斜前侧站着左都御史俞清,微蹙眉有些不耐。
章察年旬四十,生得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已委任都统二十余年,慧眼识人、手段老辣。
他似是有感,将手头攥着的暗报放置一旁,然后将视线挪到从刑部送来的案情细则与转交文书上,抬眸状似不经意问道,“听闻昨日桂市热闹,你二人可去逛了?”
章察素来关切下属,但邱正则还是习惯将章察当作长辈对待,丝毫没有身为下属的谦卑,负手不假思索,“去了去了,昨夜平康坊最善唱曲儿的荀瑶姑娘难得外出,我与左都御史恰巧遇上她坐舟巡游,正演那曲《菱花镜》,可真是婉转绝妙,唱出了词曲的七分精髓,两岸围了一排听客,场面十分热闹。”
俞清年过而立,身量魁梧,一把重剑用的精妙,武功高强,行事谨慎多虑,在六扇门的身份地位仅次章察,算得上是章察的心腹。
他虽生得一副粗人的面庞、刚正不阿。
但邱正则觉得这人惯会虚与委蛇,处事圆滑,半点没个身为六扇门二把手的威严。
只听俞清接话道,“她们还带了几坛平康坊的桂花酿,我运气甚好,得了荀瑶姑娘垂青,赠了我两坛,我便让左副都御史带了回去。如今天气炎热,他将那酒存进了冰窖,都统夜里若要下菜,不妨叫人去取。”
“?”邱正则蹙眉侧头,面带几分疑惑看他一眼。
章察笑着睥睨俞清一眼,“正好这两日有些事要与你二人交代,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妨今晚你让他将桂花酿取来,咱们边喝边说。”说着他将手中的文书放下,转目看着邱正则,突然转口,“眼下有个案子催得有些急,需午后就出发去常州一趟。好在中秋已过,正则你来六扇门已有些时日,想必已能独当一面,此事虽是小事,但也要谨慎处置,全权交予你去处理当作考验。”说着就将案情细则与六扇门令牌递了过去。
“…”
六扇门自成立至今破了大小无数案子,外头人对他们自然满是夸叹褒奖,说他们刚正不阿、恪守律法,又说他们有勇有谋、身手不凡,为陛下匡扶正义、整肃超纲,护来一时盛世太平、百姓无忧。
但邱正则以为,这群人多的是江湖人的真性情,少了点身为官府的威严清高。并不像中央三司那般严苛执法,若是与朝廷无关,有时甚至会睁一只眼闭一眼酌情定案。
大抵也是因此,六扇门才能以极快的速度在江湖中立足。
常州说远不远,来去却要七八天的时间。若是不要紧的案子,委任有品阶的人去处理的确有些兴师动众。但邱正则从未单独负责过案件,在六扇门连个挂名的头衔都没有,第一次就出京都,他觉得多少是有些草率了点。
但章察明显不给他质疑的机会,“今日闷热怕是要下雨,你早些回去收拾行李出发,免得耽误行程。”
“若午时就出发,酉时便能赶到最近的驿馆,今夜还能睡个好觉养精蓄锐,”俞清从旁附和,“常州虽不大,倒也有许多好玩的地方,若行事顺利等结案时常州府尹自会传信回来,文书与供词等不用着急,你可多待一两日逛一逛。”
这安排属实是有点软硬兼施了。
邱正则瞅了眼余清,心里想着那桂花酿虽气不过,但这的确是往前迈步的机会,于是恭敬点头,“那我这便动身。”
出了前厅邱正则顺着阴凉地儿直奔西便门,刚绕过回廊,俞清不知怎么追了上来,从后头叫住了他。
邱正则回头,只阴阳怪气、装腔作势端正拱手一礼,“左督御史还有什么嘱咐?”
俞清一捏下巴,满脸笑意,“你也别恼,都统也是无奈之举。”他见邱正则不理,又道,“你也知道,近日六扇门事务繁杂,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又需得帮都统守在京都顾全大局,若都统把这出京的任务交予我,我便只能让左副都御史跑一趟。可眼下他手里能用的人基本都不在京都,他媳妇儿如今已足月正待产,也是脱不开身,只能交付到你头上。”
邱正则冷眼听他说完,将手中的细则文书卷起来,俞清虽大他个十来岁,两人却是投机得很,口无遮拦已是常事,“左副都御史的夫人年纪也不小了,是需要个人时刻照顾着,都统向来怜下,这个我都明白,若是真交给你,你让我去不就成了?何须绕这么大一个弯子?”说着他瞥了一眼俞清,揶揄起来,“只是我不晓得,咱们的左都御史,何时也把这谄媚阿谀的伎俩算计到我头上来了,难怪昨夜好端端的听个曲儿,还非得厚着脸管人家旬瑶姑娘讨酒。”
最后是他邱正则拎着两壶酒送去地窖吩咐杂役好生存放的,跟那左副都御史有个屁的半文钱关系!
“诶诶诶!你这可是浑说了!”俞清啧声制止,又道,“那酒本是留着你我二人喝的,这不是想着你若去了常州,小半个月回不来,不喝放在那散了酒香岂不是可惜!提左副都御史不过是想提醒都统这几日别给他安排外出的任务了。再说了,你乃六扇门的新面孔,在皇城脚下尚且施展的开,可出了京都,若无都统指派,恐怕会受些阻碍,我这不是为了你着想?”
倒是句句有理。
邱正则腹诽,懒得就此事理论。俞清特地跟来想必是有事嘱咐,眼看着就要到西便门,他缓和了些语气结束这个话题,“行行行,俞左都御史说什么都对。”
俞清浅笑,“罢了,不打趣你了,交给你的那件案子我已经看过了,京官詹事府少詹事、刘少詹士的庶长子闹事丢了性命,有匿投信称刘公子之死并无意外,刘琮便将此事告到刑部,这才转交到六扇门手中。”说着指了指邱正则手中的案情细则,“你只需调查清楚那匿投信的真伪,这案子便好办的很。”
邱正则点点头,他掺和了不少江湖朝堂的案子了,这点章程还是明白的,只是,“若这匿投之人所说属实,可还要处罚?”
投匿罪是前朝便立下的罪名,乃是不公开姓名亦或是假借他人之名向官府告密以承情事实,此罪名无非是为了防止造谣诽谤耽误府尹查案。
“若真有隐情,那匿投之人便当做将功抵过,不必过多为难,”余清虽觉得不必过多操心,但邱正则毕竟是初次办案,恐顾此失彼,只要顺利结案熟悉流程便可,“在常州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传信回来,不必觉得麻烦。”
邱正则点头,“知道了。”
俞清见他转身欲走,“还有一件事,常州那边牵扯了些别的案子,不好大张旗鼓调查,都统方才便通知了下去,叫了个人随你一同前去,具体事项你们路上可详谈,只是此事莫要声张。”
邱正则一时间想不到最近还有谁闲着能出京都,否则这案子也不会委派到他头上。如此慎重小心,他便懒得多问,在西便门前站定,朝俞清拱手,“我一个时辰后便启程,叫那人到西城门外与我会合,若是来晚了,我可不会多等。”
俞清眯了眯眼,“她是向来守时的,不用担心。只是颇有些脾性,恐不太好相处,不过也无妨,你们是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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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扇门不太好相处又与邱正则认识的吏从并不少,毕竟正正经经科举出来的读书人基本都留在长安做着文职,在外跑的不乏有在江湖拼杀过的不羁浪客,故他也没多想。
但当他在城门外遇上了比他还早到的人时,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遍余清。难怪当时说的含糊其辞,原来委派来的,是右寺丞子书容。
若说邱正则是依仗着他爹的权势和关系才进来的,那子书容便是背景更雄厚的贵客,她乃是当朝尚书子书氏的嫡四女。
这位子书小姐自小养尊处优,万千宠爱,其父尚书子书大人本是不愿自己的宝贝女儿来这么个三司府衙耍刀弄枪、捉贼抓匪的,说轻了花个脸留道疤是常事,说大了可是性命之忧。
可子书容执意想体验一番衙门查案的日子,否则便要离家出走自个儿闯荡江湖去。
尚书劝解不得,又怕她哪天真卷了包袱偷偷跑了,只能妥协,委托都统好好照看。
若只是多分一碗米饭还算简单,一个小姑娘能吃多少钱。
偏偏这位子书容要参与查案,右都御史自是不敢忽略她的身份地位,每回都打发她去干些翻阅宗卷的琐事,都统却担心她觉得无趣,隔几个月还是会挑些简单轻松、安全无害的案子给她过过瘾。
这位子书容与邱正则背景势力相当、履历不分伯仲,子书家与邱家也没有党争利益牵扯,按道理来说,两人该是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的同僚,可不知为何,自见第一面后,两人便不对付,相看两厌。
“右寺丞手里的卷宗整理完了?怎么有空出京办案?”邱正则嗤声,将肩上朴实的轻简的包袱紧了紧,翻身上马拉住缰绳欲走,“都统给你安排的事是什么案子?要不要我协助你?”
子书容身后绑着一把玄铁打造的长剑,剑穗悬垂系着一块拇指大小的黑曜润玉,于她一身朱红长袍的映衬下,更显成色不俗。
与邱正则的朴实便装比起来,她从头到脚都彰显着‘招摇’二字。
她闻言也不恼,只将手中的两个大包袱往邱正则的方向扔去,“我好歹也是挂着六扇门的头衔的,做的是正经的职当,至于委派的什么任务,你去问都统好了。”
邱正则下意识抬手一挡,那两包袱却刚好挂到他手腕上,他往上一掂,竟有些沉,不晓得她出去办个案还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出行从简,子书小姐别是把你的簪花头钗全给捎上了吧?”
“看来你是一点儿不了解女儿家的东西,若都是那些金银珠宝,你这胳膊可不能这么稳当悬着了。”子书容眉头微挑,嘴角带笑,“不过簪子我倒是带了一只檀木雕花的,你若感兴趣,我倒可以拿出来给你观摩观摩。”
邱正则没得一句上风,心里有些不服气,“我记着你还没出京都过吧?尚书大人竟也放的下心?江湖凶险,眼下还未出发,子书小姐后悔还来得及。”
“这不是还有邱少爷同行嘛,邱少爷的身手应当还是信得过的吧?还是说,邱将军的威武身手没传给你?”子书容见邱正则越发不虞的面色,侧身余光瞥了眼身后城门口并无异样的三五壮汉,“倒也无妨,我尚书府的打手,多保护你一人也是绰绰有余。”
邱正则节节败退已是气急,对后头数十步远外的护卫没什么兴趣,转口道,“纵是有护卫,你一个女儿家都十六岁了还整日抛头露面,难怪嫁不出去。”
子书容一听‘嫁人’二字便冷了脸轻笑,一拉缰绳深吸一口气,打算结束这段口舌之争。
她难得出一趟远门,断不能让这邱某人毁了她的大好心情,便不屑道,“迂腐莽夫。”
邱正则将子书容的包袱往肩上一提,不甘示弱,“绣花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