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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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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家小公子除了读书之外最大的烦恼,就是隔壁的放牛娃。
那小子总是穿着满身补丁的破衣裳,在他每天清晨早读时出现在窗外,无论刮风下雨,严寒酷暑。
他推开窗,不出所料的看见了叼着狗尾巴草的俊秀少年,和他递来的一枝木芙蓉。
果不其然,又是熟悉的开场白。
“早啊,今天有没有喜欢我一点?”
楚正灵坚定又麻木的摇摇头,低下头翻书,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话。
“哦,好吧,那我明天再来。”
少年也不纠缠,将花放在窗台上转身便走,单手背后,悠哉悠哉的吹着口哨,另一只手拿着柳条做的鞭子,时不时挥舞一下。
楚正灵蹙眉看着那个高挑却单薄的背影,没忍住喊了一声,“喂!”
少年停下步子,疑惑的回过头,“怎么啦?”
“那么多人你不缠,为什么偏偏缠着我?”
“我就是喜欢你呀。”少年唇边扬起一抹笑意,在这深秋时节,竟然让人如沐春风般温暖。
他冲他挥挥手,“你快读书吧,我走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棱,温柔的洒落在宽大的书桌上,在高高堆起的圣贤书旁投下一片阴影。
楚正灵叼着笔杆,一脑门的想不通。
他想不通自己哪里值得喜欢,更想不通这个吃不饱穿不暖、稍微偷点懒就要挨打的小子,为什么每天都美滋滋的。
转眼间,霜降,细雨连绵。
天色虽然阴沉,楚正灵的心情却很晴朗,因为昨天晚上先生夸奖了他的文章,说是笔酣墨饱,不能赞一辞。
虽然其中有拍自家老爹马屁的成分,赞美之词也确实略显浮夸,那他也是很开心的。
所以放牛娃来的时候,他乐得跟他多说几句。
“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有些受宠若惊,一瞬间连眸子都明亮了几分,连忙回答,“我叫小满。”
“没有姓吗?”
“我没有家,没有爹娘,也没有姓。”小满怯生生的指了指楚正灵手里的书,“你好像很喜欢这本?”
楚正灵点头,“《孟子》,刚刚看到体无贵贱皆为身,民有贫富均是人,觉得说的棒极了!”
小满听不懂,尴尬的笑笑,“读书很有意思吗?”
楚正灵摇摇头,“很枯燥的。”
“那为什么还要读书?”
“当然是光宗耀祖!小时候我爹就总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圣贤书,而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为君子!”
楚正灵见他一脸茫然,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跟他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于是摆摆手,“算了,反正说了你也听不懂。”
小满若有所思的歪着头,歪了一会儿,突然头也不回的走了,很快消失在窗外的蒙蒙白雾里。
接下来的两天,小满都没有再出现过,瓶子里的木槿蔫蔫的,都快要开败了。
楚正灵很奇怪,一边庆幸自己终于落了个清净,一边又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每天起床推开窗就会看见笑吟吟的小满。
听完他那套亘古不变的开场白,目送他滚蛋,将他带来的总是翻着花样的花草插瓶,然后开始一天枯燥的课业。
楚正灵心不在焉的翻着书,来来回回的也没翻出个所以然,时不时抬头向窗外张望,兀自嘀嘀咕咕。
“奇怪,怎么就不来了。”
*
这儿十里八乡顶有钱的人家姓范,自祖上便是大户,虽然代代相传时出了几个纨绔,没落了些,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旧算得上富甲一方。
小满正是范家的放牛娃儿,他每天喂养的那些畜生,都比他值钱的多。
原本他和楚家小公子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天上地下,不会有任何交集,这一切都起始于半年前楚老爷那次的一拍脑门。
楚家坐拥千亩良田,常年做着土地、粮食的买卖,生意大了自然门庭若市。小公子自小在深宅大院中苦读诗书,却也难免被往来之人打扰。
虽然楚老爷本人文化程度比较低下,但是道理他都懂。
楚宅后山有一所别院,虽不说如府内阔气,倒也干净整洁,楚老爷差人稍作修葺,便将宝贝疙瘩藏了过去。
每日有家仆送来衣食,身边留个老奴照料生活起居,小公子读读书看看风景,倒也过得惬意。
屋内是小公子的黄金屋,窗外是放牛娃的小天地。
那一年麦秋至时,他们遇见了。
那天小满在挖苦菜,一抬眼,便看见了这么个神仙般的人物。
其实他觉得神仙说话听不懂很正常,可是坏就坏在他想要听懂。
他希望有一天,也能和小公子来几句文绉绉的对白。
但他没有书,更没有钱。
“反正说了你也听不懂。”
早晨小公子的那番话一直荡在脑海里,荡的他心不在焉,当晚便躲懒提前了半个时辰回来,大着胆子溜进少爷的书房,去“借”书。
那书房气派极了,可惜只是个摆设。
范家少爷和范家本身一样鼎鼎有名,只不过是因为偎慵堕懒不学无术,空有一身花天酒地的本事,作为一个完蛋玩意儿而浑出的名。
小满一个字也不认识,但他努力记住了小公子最喜欢的那本《孟子》,封面上文字的形状。
他在书山书海里找的晕头转向,眼看着屋外暮色四合,才终于找到了他要的宝贝。
他欢天喜地的抱起书,匆匆忙忙的溜出门,结果跟那位百年难得一见、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少爷撞了个满怀。
少爷本来就不愉快,因为赌钱输了,还挨了爹的一顿老拳,这下更不愉快了。
他要去抢小满手里的东西,小满却一扭身子,将它死死护在怀里。
少爷咒骂,“好啊!你个小贱胚子,我家供你吃供你住,你还当起了贼!”
他提起脚毫不留情的踹倒小满,这才看清他偷的是个什么玩意,厌恶又轻蔑的笑了,讥讽道。
“我当偷点什么值钱东西呢?偷书?这是想学人读书呢?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呵...一个天生的贱种,居然想要读书?”
少爷狂暴风雨般的拳打脚踢落在他身上,他咬着牙不吭一声,只是缩着身子,倔强的抱着怀里的书。
一直到少爷打累了,没趣了,才气喘吁吁地啐了他一口,“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我告诉你,你生下来就是个贱种,到死都是个奴才,抱着你的宝贝去死吧!人都哪去了!给我把他拖到柴房去!”
小满没太大所谓,反正他挨打挨惯了。
他保住了那本书,他心心念念的、小公子最喜欢的书。
或者说是保住了他走向他的那条路,即使隐约知道,终点永远遥不可及。
漆黑的柴房里,他始终把书揣在怀里。
腹腔里不断抽搐,钻心的疼,好像和以前受的那些隔天就会好的伤不太一样。
他撑不住倒在地上,一张口,温热腥甜的液体不可抑制的翻涌出来。
疼痛使他痉挛着无法动弹,修长的身子蜷缩在一起,无论如何也无法展平一些。
四周的一切,张牙舞爪的柴火堆,好像都在围着他打转,房梁在眼前忽近忽远。
屋外的人声离他越来越远,最终变成尖锐刺耳的嗡鸣。
他眼睁睁的看着血失控喷涌,洇染上那本书,很快将它浸透了。
很冷,浑身的热气好像随着血流尽了。
他不怕冷也不怕疼,只是怕再也见不到小公子,也没法再给他折一枝花。
*
这一天,黄历上写着诸事不宜,这一天,也是小满没来的第三天。
楚家小公子坐在窗前郁郁寡欢,难得想要走出院子散散心。
回趟老宅,顺便看看老宅的隔壁。
只是因为很久没回去了而已,跟小满才没有关系。
楚正灵嘀嘀咕咕的换上蜀绣锦衣,乐颠颠的出发了。
快到范宅后门时,他遇上了一辆板车正从院里出来,上面盖着一张草席。
一个老头儿慢悠悠的拉着车朝着自己走来,走着走着,车轮被石子硌了一下,车身歪了歪,草席下面露出一只发着青灰色的赤脚。
楚正灵立马明白过来,这是在运死人。
他赶紧背过身子默念,“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在板车路过身后时,楚正灵突然有一种微妙的错觉,好像有一缕和煦微风抚面而过。
莫名的很熟悉。
他回过头,发现那辆刚啷直响的板车,已经消失在了小巷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