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万澜

1、海鸥·上

　　00
　　阴沉沉的云层压在海岸线上，风夹杂着碎冰吹来。温度从缝隙间溜走。莉亚伸手，将身上的棉大衣扯得更紧。

　　海浪的尽头是与云如出一辙的墨色，冰层自海天相接之处开始蔓延，一直延伸到海边。莉亚算了算时间，发现已是傍晚。她无奈地叹息一声，转身向那座高塔走去。不多时，高塔上亮起灯，深浅的脚步印在海滩上，又被寒风抹去。

　　“崔尔港封冻后的第三个回归日，什么都没有，包括海鸥。”

　　01

　　崔尔港封冻前，曾是四季航路的重要港口。

　　与航线上的其他地区不同，由于季节，崔尔同时使用两套历法，世界历和长冬历。世界历和其他地域统一计时，用以纪年；而长冬历根据崔尔季节写就，用来区分生长季和漠冬。在漠冬降临之时，太阳失去颜色变得苍白，群星在厚重的雾气之外闪烁，火光无力。住在高塔上的察者是唯一看得清恒星的人，他们通过星象来推算回归日——生长季的第一天。

　　回归日的清晨，阳光穿过浓雾。栖息在云层之上的海鸥带着阳光归来，停在最幸运之人的肩上。冬棘消退，万物复苏；海洋从噩梦中醒来，重新对人们打开她温柔的怀抱。每当这时，天生热爱海洋的崔尔人就会拉起船帆，开始一整个季度的航行。

　　三年前，崔尔港没有封冻，莉亚和柏仍是琳娜察者的学徒。琳娜是崔尔港的第五十三位察者，她在那年离开崔尔，给莉亚和柏每人留下三片头鸥的羽毛。柏继承了琳娜的察者头衔，并将琳娜留下的预约告知全城：
　　“暴雨倾倒，海鸥归来”

　　柏继任成为第五十四位察者，当时的莉亚则选择了高塔上的藏书楼。在又一次回归日到来时，却只有海鸥——群星依旧被浓雾笼罩，日光隔绝在外——像是一场告别。

　　曾经的崔尔也出现过这种情况，不过是在两百年前。因为有过记载，崔尔人没有惊慌。柏告诉莉亚，这是可以解决的事。哪怕漠冬只有冬棘生长，总归不会出事。时年十七的莉亚信了柏的鬼话，答应他自己好好学习让他去解决……于是直到现在莉亚都没有见到过柏。

　　*

　　再过三日便是下一次回归日，莉亚坐在高塔里翻箱倒柜。据她浅薄的印象，一本书中有提到过解开封冻的方法——虽然那是一本童话书。

　　但小时候都以为不存在的魔法都莉亚都学会了，说不定童话只是另一种方式编织的历史。

　　“我认得那本书……应该是叫《海鸥》”莉亚自言自语，反复踩在散乱的稿纸当中，指尖自书脊上划过“没有……没有……难道是柏带走了？”

　　莉亚刚陷入沉思，门外却传来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孩子气的声音：“莉亚！莉亚！母亲说想和你一起吃晚饭！”

　　听到这个声音，莉亚用脚踩开一条路，右手顺手理了理头发，左手从日记本下面扯出一截绳子，回：“吉尔，再过两天就是回归日了。我不想去。”

　　门被推开一条缝，露出吉尔的两只眼。那两只眼睛眨了眨，锲而不舍的声音再度飘来：“姐，反正都已经封冻了再算又什么用嘛……”

　　他顿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继续：“莉亚？姐？姐姐？你没生气吧？”

　　屋内实在像刚有人发过火的样子。平时被莉亚各种爱惜的草稿散在地上，不少上面有鞋印，偶尔又摊着几本翻开的书，让本就拥挤的屋子更乱了几分。只有笔记本和羽毛笔幸免于难，仍是安静的躺在桌上。平时若是谁敢这么对这间屋子，莉亚一定会那个人拎出来训上半天。吉尔只敢在门口探头探脑，在进不进去之间犹豫不决。有吉尔走神的半分钟，莉亚已经扎好头发，拿着眼镜踩着那条路出来又一把打开门，叫回吉尔的魂：“走吧。”

　　吉尔奇怪：“姐？你不找书啦？”

　　莉亚不想说话。毕竟都找完第三遍了，没有就是没有了。她沿着扶梯下高塔，吉尔噔噔噔地跟在后面，外面风很大。

　　而晚餐也和莉亚想象中的一样无趣。他们的父亲去得早，只有母亲安。安为他们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左右拉些家常。木屋本就矮小，昏黄的烛火难以照出全貌，于是显得愈加破败。但安心灵手巧，把不大的空间收拾得整整齐齐，打理得温馨可爱。只是莉亚心中记挂着海鸥，好几次安和她说话都没有反应过来。安微微皱眉，轻轻地唤一声：“莉亚。”

　　莉亚这才回过神来：“什么？”

　　安叹气：“莉亚，我说，你眼镜上的羽毛，是海鸥的么？”

　　莉亚回答：“琳娜老师转赠。”
　　安十分无奈，只得直接点上主题：“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莉亚想了想，似乎除了临近的回归日以外没有什么大的事情。于是她试探着说：“回归日的前两天？”

　　安看向吉尔，又问：“你记得吗？”

　　缩在角落里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吉尔瞟了一眼莉亚：“莉亚姐姐的生日。”

　　莉亚这才发现。察者习惯长冬历，他们推算，演算，依据长冬历来生活和记事。很难想象不用长冬历的察者的生活，那简直过不下去。安看这莉亚的样子，就知道情况了。于是安将餐桌上的刀叉一一收好摆齐，转身去了书房。莉亚看见安拿来一本书放到桌上，推到她面前。

　　安说：“二十岁生日应该要送头鸥的羽毛，但我没有。已经有三个回归日没有见到海鸥了，好在琳娜比较明智，已经送过了。想来想去，大概你会对书更感兴趣。”

　　莉亚低头，愣了。

　　那本书是她总找不到的《海鸥》。

　　安的声音仍在继续：“琳娜走之前留给你一张纸条，我夹在里面了。怎么说，祝你好运吧，我的孩子。”

　　02

　　《海鸥》是一本平常的童话书。

　　莉亚在高塔上仔细翻查，也发现，这确实只是一本童话。

　　漠冬降临，长夜漫漫。小男孩和他的海鸥一道前往凶恶的，不是真实存在的地方去冒险，最终凭借冷静、果决、谦和、无畏的品质战胜了黑暗。海鸥在他身边盘旋，天光自他身后蔓延。

　　就和所有流传的童话一样，这本书里面有崔尔的幸运鸟、崔尔人的朋友、代表勇气和坚定信念的海鸥，可爱的小女孩和有趣的剧情。

　　还有关于漠冬形成的传说。据说，漠冬是上帝给崔尔的诅咒——十二岁的崔尔人可以独自驾船，十五可以出海远行。哪怕把范围扩大到整个已知的世界地图，也没有哪个地方有海上天赋更强的人。有得必有失，于是崔尔失去了四季，出现了万物沉睡的漠冬。

　　莉亚又看了一遍书，依然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地方。她干脆拎起书皮抖了抖，让琳娜给的纸条掉出来。

　　纸条缓缓飘落，上面是琳娜一如既往大气的字迹。

　　“所求之事，皆在【麋园】”

　　莉亚无奈想：多少年了，琳娜老师总在乐此不疲地故弄玄虚。

　　*

　　麋园是整个崔尔港最不受欢迎的地方，除了好奇心和精力过于旺盛的小孩，没有人想在漠冬靠近这里。因为漠冬来临，浓雾可以覆盖整个麋园。麋园本身建筑古朴自然，偏偏配有精致华丽的金属大门，显得莫名诡异。

　　但既然琳娜察者留了话，莉亚没有不去的道理。莉亚匆匆拎起提灯裹上棉衣，又在门口徘徊数次，最后还是拿起了里面夹着纸条的《海鸥》。高塔离麋园又一段距离，莉亚快步走过。因为正是深夜，路上并没有什么人在，忽然看到的灯光便十分显眼。莉亚放慢脚步，发现灯光照着的是崔尔最好造船者，托曼。

　　“托曼爷爷”，莉亚喊，“很晚了，还在造船吗？”

　　托曼放下手中的工具，看见是莉亚，笑呵呵地回答：“老骨头一把，睡不着，这船就差一点了，打完再说。倒是你啊小莉亚，这么晚去哪里？”

　　莉亚如实回答：“麋园。”

　　托曼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动了动手，在船舷上刻下莉亚的名字。他大概是对船有了新的想法，又开始埋头苦干。莉亚没有注意这些细节，她礼貌地打招呼准备继续走。托曼也没有拦她，只是留下一句：“小莉亚，这船是给你的二十岁生日礼物。琳娜托我打给你的，回来了记得找我拿。”

　　似乎什么事都赶在她二十岁生日这天发生，莉亚想。

　　察者的目光可以穿过迷雾，莉亚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麋园。她提着灯，在雾气中冻得瑟瑟发抖。麋园的门没有锁，莉亚用肩轻轻一靠，门就开了一条缝。莉亚干脆直接把门推开，自己挤进去。

　　麋园的内部没有那么冷，却是另一种刺骨的阴森。最不受欢迎的冬棘作为夹道的欢迎树种在路旁。路也再不是路样，覆盖着冬棘。而风停驻在门外，不敢扣开那扇沉重的金属大门。渴求真实的信念战胜了畏惧，莉亚伸手，去拨开一片又一片的冬棘。

　　在第84次拨开冬棘时，莉亚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打破着个诡异的祥和与宁静，似乎把这块地方从魔咒中解放出来。

　　“你来了？莉亚？”

　　但莉亚恶狠狠地又把刚刚拨开的冬棘放下。

　　*

　　在柏好说歹说胡扯一通之后，莉亚才肯把这个被狼狈困在冬棘里的人解放出来。见柏仍是坐在地上，莉亚嫌弃地用手推推他的肩：“起来。不能走了？”

　　柏答：“现在不能。”
　　“为什么？”
　　“因为麋园里，时间没有流动。”

　　莉亚不是很信任他的判断。对于时间的感知是她为数不多突出的强项，这一点上，柏也不如莉亚。莉亚反问：“既然时间没有流动，为什么你失踪了三年？”

　　柏愣了一下。

　　一提到这三年，莉亚简直恨不得把这个人拖出去扔海里：“你还叫我等你！”

　　柏却是开始感叹:“哎，小莉亚长成大姑娘了。二十岁生日过了吗？”

　　莉亚不想回答，扭过头去，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今天。”

　　柏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吊坠想塞到莉亚手中，被莉亚躲开了。

　　莉亚:“干什么？不要。”

　　柏笑了:“一个小小的计时器而已。你拿着？就当生日礼物……算了，生日礼物改天补吧，都准备好了的。”

　　然后柏当真打开坠子让莉亚看，里头是走动的时分，显示时间是清晨，莉亚接过后，时间却迅速回转，倒回深夜……

　　柏发表评论:“还行，比我当时慢一点。”
　　还补充:“看到了吧，没有骗你，这是个非常奇怪的纬度，你的时间是静止的，我已经失败了，所以时间恢复流动；你还没有，所以时间静止。”

　　他看莉亚心不在焉地眺望远方，又笑着说:“还得请莉亚小姐快些……对抗孤独和黑暗，在其中等待审判还是很令人害怕的。”

　　莉亚默默地把项链贴身戴好。这个坠子的用法两人都清楚，柏没有赘述，而是干了一件莉亚想不到的事情。
　　他推了莉亚一把。

　　在又一次陷入静止前，莉亚听到柏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记得察者品格，琳娜察者说过的，察者品质。”

　　*

　　莉亚隔着几层大衣握住吊坠，观察这永恒静止的世界。她在心中默念:冷静、果决、谦和、勇气。

　　又在心里补充:总有阳光会来到。

　　03

　　知道诡异的源头是时间静止，原先萦绕心头的害怕也随着疑问消失了。焦躁却随之涌起。

　　孩提时期起，莉亚总和柏一起学习。柏年长一些，大约是三年。这么算下来，两个人也是认识十年了。

　　莉亚虽然总也不听柏说话，但也清楚，柏是个天才。那么为什么柏会那么相信她可以走出去？

　　莉亚觉得，一定有什么她没想到的。

　　抛开这些顾虑不说，眼前的景象也令人烦闷。无月无星，无雨无风，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一个活物。而这个唯一的活物在反复机械的做同样的事情，仿佛另一种意义上的静止。时空凝固在此处，而幻觉悄悄蔓延。

　　莉亚在幻觉中又看到了琳娜。

　　幻觉中，她刚刚推开门，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景象。

　　琳娜的刀贴着吉尔的脖子，而安把柏绑在椅子上，似乎在思考从哪一个地方下手比较好。

　　莉亚僵住。

　　“怎么回事。”莉亚问。

　　有经验的察者可以分辨出幻境与现实，而莉亚不能。琳娜走的时候，莉亚没有到学习幻境的阶段；阶段到了，柏失踪，没有帮助的人。

　　幻境里，没有人回答她。

　　“为什么会这样？”莉亚又问，“琳娜老师，这是您研究出的新玩法吗？”

　　冷静，冷静。莉亚在心里默念，无论这是什么情况，安和琳娜老师都不会伤害他们。

　　却是柏仰起头，转着脖子回答:“不知道。醒过来就在这儿了。”

　　莉亚的视线从琳娜身上移开，转到柏身上。柏……？

　　好像柏不应该在这里。莉亚想。

　　于是她叹口气:“我总该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心的安接过话头:“哦，莉亚。其实很简单，这么概括:你的恋人和你的弟弟在商量怎么样杀掉你。”

　　“恋人？弟弟？杀我？”莉亚连着发问。

　　首先她和柏不是恋人，其次柏和吉尔不可能害她。

　　那么，这应该是幻境。

　　莉亚心中念叨冷静，目光快速在屋内转了一圈，得出结论:这是安和吉尔住的那个小木屋。

作者有话说

　　……尝试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