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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光屑与尘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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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晨光,已褪去了盛夏的酷烈,变得疏朗清澈,透过礼堂高阔的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斜斜长长的、近乎透明的光柱。
开学典礼的会场,坐满了高一新生和高二高三的学生,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低沉的嗡鸣声如同潮水,在偌大的空间里缓慢涌动。
余安坐在班级队列的中后段,微微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卷着校服外套的拉链头。军训留下的晒伤还未完全消退,脸颊脖颈处仍残留着浅浅的红痕和细微的蜕皮,像一场激烈战役后尚未打扫干净的战场,提醒着那十日曝晒的煎熬与难堪。她刻意将头发往前梳理,试图用刘海和发梢遮挡一些痕迹。
典礼流程按部就班。直到主持人用清亮的声音宣布:“下面,有请新生代表,高一八班林叙同学发言!”
掌声如同骤起的疾雨,瞬间席卷了整个礼堂。
林叙从容不迫地走上主席台,步伐稳健,身姿挺拔。那身普通的蓝白校服穿在他身上,仿佛被赋予了别样的光彩,干净又耀眼。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丝毫局促。阳光恰好打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我是高一八班的林叙……”
他的声音透过音响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清朗、自信,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稳,如同溪流撞击卵石,悦耳又有力。他讲述着对高中生活的憧憬,对知识的渴求,对集体荣誉的理解,偶尔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稿子或许出自师长润色,但那份坦然自若的气度,那份目光扫视全场时自然流露的亲和与感染力,是独属于他本人的。
台下很安静。无数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钦佩,有欣赏,有跃跃欲试的较劲,也有如同此刻余安一般的、安静的仰望。
余安抬着头,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落在那片被光眷顾的舞台中央。心脏像是被某种柔软而酸涩的东西填满了,微微发胀。台上的林叙,和公交车上那个带着疏离感的侧影、操场上递来矿泉水的关切班长,再次重叠又分离。哪一个更真实?或许都是。但此刻的他,无疑是距离最遥远的一个。像一颗遥远的恒星,稳定地散发着光和热,照亮周遭,却无法靠近。
『有光照亮黑暗处……』
她在心底无声地默念,像一句虔诚的祷词。这光芒太盛,反而映得她自身的角落愈发晦暗不清。她只是台下众多仰望者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像一粒微尘,偶然被风卷起,窥见了太阳的璀璨,却终将落回属于自己的寂静地面。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脸颊上未褪尽的红痕,一种深刻的自卑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悸动,在胸腔里无声地发酵。
典礼结束,人流如开闸的洪水涌向各自的教室。喧哗声、笑闹声、桌椅碰撞声瞬间填满了走廊。
阳光穿过教学楼宽阔的玻璃窗,在走廊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空气里浮动着新书本的油墨香、校服浆洗后的淡淡清香,以及少年人身上蓬勃的、躁动未明的气息。
余安怀里抱着一摞崭新的教材和沉甸甸的文具盒,小心地逆着人流走向指定的实验室。军训留下的晒伤还未完全消退,脸颊脖颈处残留着不均匀的红痕和细微的蜕皮,像一幅未完成的褪色地图,记录着那十日曝晒的煎熬与难堪。她下意识地低着头,用垂落的发丝尽可能遮挡,怀中的重量让她每一步都走得有些笨拙,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散落一地,引来更多的注视。
实验室的门牌清晰刻着“化学实验室①”。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某种淡酸性和陈旧木质家具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室内光线被深绿色的窗帘滤过,显得有些幽深。一排排宽大的实验台取代了普通的课桌椅,黑漆台面上残留着些许难以擦净的试剂灼痕,像沉默的伤疤。不锈钢水槽闪着冷硬的光。
同学们三三两两占据着实验台,兴奋又带点拘谨地打量那些镶嵌在台面上的煤气阀门和电源插座,低声交谈着,声音在空旷高挑的房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
余安找到一个靠窗的、相对偏僻的台面,轻轻放下怀中的重物。窗外的老樟树枝叶繁茂,绿意几乎要探进窗来,带来一丝生机,却也无法完全驱散实验室里固有的清冷氛围。她刚把文具盒摆好,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拖沓又故意的脚步声。
“哟,这不是‘腊猪头’嘛?也来上化学课?别等会儿把硫酸当矿泉水喝了,你这脸再烂下去可真没法看了。”赵强晃悠过来,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随意地弹了一下余安刚放下的铅笔盒,发出“啪”一声轻响。他脸上挂着那种百无聊赖又掺杂着恶意的笑,似乎以戳痛别人为乐,尤其是在这略显严肃的新环境里,更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标注自己的存在感。
血液“嗡”地一下涌上头顶,比军训晕倒那天更加猛烈。屈辱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勒紧了她的喉咙和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周围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带着看戏的兴味或短暂的同情,又迅速移开,生怕沾染麻烦。她僵在原地,盯着那只被弹动的铅笔盒,指尖冰凉,仿佛那轻微的震动传递的是莫大的羞辱。
就在这时,旁边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异常干净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
周默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面无表情,仿佛完全没有听到赵强那番粗鄙的言语。他的目光落在余安散开的一本新书上——刚才被赵强弹动铅笔盒的力道波及,书角滑出了桌面,眼看就要坠地。
他俯身,极其自然地将那本书扶正,指尖轻轻掠过封面,掸去一丝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将它稳妥地推回余安那一摞书的正中间,与其他书的边角对齐。整个过程安静、迅速,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精准。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赵强,没有任何情绪,像看一件实验室里的器皿,然后转向余安,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实验现象:“书要掉了。”
余安愣怔地看着他,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不仅仅是因为难堪,更因为这突如其来、却又冰冷无比的解围。“谢…谢谢。”声音干涩低微,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周默几不可察地颔首,仿佛这只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随即转身,走向自己早已选好的、位于实验室另一侧的位置,拿出笔记本和笔,安静地等待上课,仿佛刚才那小小的风波只是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在他眼中留下。
赵强像是被这种彻底的无视噎了一下,觉得无趣,又或许是被周默那种冷然的姿态微微慑住,最终只是嗤笑一声,骂了句“俩书呆子”,晃荡着走开了。
余安攥着衣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周默的解围像一阵冷风,吹散了眼前的困窘,却也让她感到一种更深沉的难堪——为什么总是自己,陷入这种需要被“解救”的狼狈境地?
“别理那只疯狗!”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暖意插进来。苏晴像一阵小旋风似的挤过来,把自己的书本“啪”地一下放在余安旁边的空位上,动作利落又带着宣告的意味,“这座位归我了!靠窗好,空气好,还能防止某些没素质的污染环境!”她对着赵强的背影甩了个白眼,然后凑近余安,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刚才周默可以啊,眼神都没给赵强一个,酷毙了!”
余安看着苏晴明媚生动的脸,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一股暖流悄悄浸润了方才被冻结的感官。“嗯…”她低声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实验室另一端。周默已经坐定,垂着眼在看笔记,侧脸线条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冷静,与周围略显躁动的环境格格不入。
上课铃尖锐地响起,打断了所有的窃窃私语。
王老师拿着花名册和教案走进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实验服,更显得气质干练温和。她目光扫过全场,并未立刻点名,而是缓步走到讲台中央,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实验台面。
“同学们,这是我们高中第一堂在实验室进行的课程。”她的声音清晰柔和,让实验室里最后一点躁动也平息下来,“这里和普通教室不同。每一件仪器,每一种试剂,都有它的规则和位置。某种程度上,人生也是如此。我们被放置在不同的环境里,会遇到各种反应,有的剧烈,有的缓慢,甚至会留下灼痕。”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余安,又扫过全班,“但重要的是,”她微微加重了语气,“这不是最终的结果。化学的魅力在于变化和创造。高中三年,对你们每个人而言,也是一场漫长的实验。认识自己,勇敢尝试,哪怕会失败,会受伤,也会在每一次操作和观察中,更接近那个真实的、变化的、拥有无限可能的自我。”
余安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听着王老师的话,窗外樟树的枝叶轻轻摇曳,滤下的光斑在她摊开的崭新笔记本上跳跃。她悄悄拿起笔,在新的一页写下:
“2015年,9月1日,星期二,晴。第一课在实验室。空气里有消毒水和梦想的味道。遭遇恶意的冲撞,也接收冰冷的、精准的善意。拥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和一个……像小太阳一样的朋友。王老师说,这是一场漫长的实验。那么,我这个不起眼的试剂,在名为‘高中’的容器里,最终会与什么发生反应,又会产生怎样的变化呢?”
笔尖停顿,她望向窗外。天空湛蓝,云朵蓬松。或许,答案就藏在这漫长而未知的、充满化学反应的每一天里。而那个发光体,和他的光芒无意间照亮却又映衬出的阴影,连同这实验室里清冷又充满可能性的空气,都将是她探寻路上,无法回避的参照与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