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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走狗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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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汉子在平静地嘶吼。
山林里盘旋飞过几只鸟雀,叫声凄厉,跌跌撞撞,像极了在为时代啼血。
江伟双听着很心酸,但他只是同情张三山,他不认可张三山。
他们都处在黑暗里,在无尽的荆棘中踽踽独行。有人选择屈服于黑暗,顺从于荆棘;有人选择自己燃烧起来,照亮那心目中的黎明。
他们都有自己的考量,他们都有自己的苦衷,但有些时候是不能只顾这些的。
“……大家都这样想的话,那这个国家就完了。”
江伟双红着眼睛,低头看火堆。
“我爹死的早,是我娘耗尽心力把我拉扯大。”
“我有个从小就特别喜欢的姑娘,她也喜欢我,我好不容易才答应让她爹娘松口把姑娘嫁给我。”
“我为了凑聘礼,去大城市找工作。”
“临走前她们都告诉我,在外面,宁可穷死、饿死,也绝对不能投敌叛国。”
“她们说,她们没什么能力,没法儿把敌人赶出我们的国家。……但她们可以拒绝,她们可以当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而不是当一条光鲜亮丽的叛国狗。”
江伟双的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落入自己口中,涩涩的,带着一股痛彻心扉的苦味,“我那个时候觉得这种大义距离我很遥远。都是政府去和他们打,政府无能,与我何干?”
“直到我回去看见我最爱的姑娘衣衫不整的倒在地上,死不瞑目;我娘脖子被刺刀捅穿,她辛辛苦苦攒了大半辈子的积蓄被搜刮一空;整个村子到处都是死人,没有一个活口。”
“我好恨啊。”
说到这里的江伟双再也忍不住,咬着牙哭了起来。
他好恨。
恨狗日的侵略者灭绝人性,不把中国人当人。
恨当权者的勾心斗角,不抵御外敌反而内讧。
恨自己……天真又无能,可怜又可悲。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山河若破,何以为家?
可笑两个女人家都比他看的明白,最后却是他这个无能的东西活了下来。
张三山沉默了。
错是谁的呢?
在这个时代的大幕下,他们这些小角色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角,如提线木偶一般,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最后不被人注意的死去。
登台唱戏的也有他们,但决定走向的,却只能是那些大人物。
甚至大人物,也无能为力。
江伟双和张三山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小队伍已经摸到了他们跟前。
隐藏在暗处的人确认了目标后,对身边的人做了个手势:生死不论。
一声枪响惊破林中寂静,这更像是一个预告信号,随后便是密集的子弹朝二人扫射过来。
江伟双一惊,抱着张三山就是一滚,堪堪躲过了致命的几枪。
“暴露了。”
身后的人步步紧逼,没有想留活口的打算。
江伟双犹豫地了一瞬之后,马上下了决定。
“叔,”他匆匆忙忙地把一个纸条塞给张三山,语气急促,“他们追的是我,咱俩分开跑,到时候临城松鹤胡同口那家松鹤客栈汇合。”
“求您,这个千万要给我送到那儿,接头暗号是来一壶红酒。”
张三山觉得手里的纸条很是烫手,他本能地想拒绝,但最后看着少年恳求的双眼,还是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还是个孩子呢,就帮他这一次。
江伟双见他答应了,就开始推张三山朝一个方向跑,“你快跑,别管我,我去那头。”
张三山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是个惜命的人,听到这话想也不想的就跑了。
谁会拿命开玩笑呢。
于是当他跑出了很远回头看了一眼的时候,他愣住了。
身后的枪响一直在继续,从未间断过,偶尔张三山也感到几阵劲风从自己耳边擦过,不由得愈发胆战心惊。
江伟双那个小骗子,他根本没有跑。
他站起身来,把自己暴露在敌人眼前,用自己的身体当靶子,给张三山争取了一条生路。
江伟双已经中了好几枪,他勉强站立着,对着敌人的方向送了几颗子弹。
他感觉得出来,自己没救了。
他也不知道把任务交给这样一个有前科的陌生人是不是正确的,但他明白,但凡有一丝希望,他就不能放弃。
“金陵——城下水东流,咱家——儿郎莫回头,拾起——大刀来死守,莫回头……”
嘶吼的歌声戛然而止,鲜血喷薄而出,在青山之上绽开红色的妍丽。
张三山咬紧牙关,慌不择路,死命地往前跑。
他摔了一跤,灰头土脸,溅了自己一脸血。
他不管,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擦擦额角的血,继续跑。
他想着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在这个地方,他不能死在这个时候。
多么可笑,几天之前,江伟双要杀他;几天之后,江伟双为他而死。
太好笑了。
张三山眼眶热热的,眼前模糊一片,被水氤氲了的景色影影绰绰,他一时不察,掉下了一个山坡。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的手里死死地攥着那张无数人用命换来的纸条,满脑子都是不想死的执念。
老天爷,保佑我这一回,你不吃亏,张三山暗暗祈祷着。
直到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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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外号外,今天的报纸!新鲜出炉的报纸!”
“卖包子嘞——”
“是是是,这是我家的招牌,您来尝一口绝对忘不了这味!”
“照相馆今日优惠!”
“……”
喧闹的大街,行人来来往往,顺着人流前行的一个高壮男人压了压帽子。
时局动乱,可是跟大多数普通百姓还是扯不上多大联系的。
他们该过什么日子就过什么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浑浑噩噩地活在这世界上。
可总有一群不甘心沉沦,不识这时务的人,他们在逆境中坚持自我,在刀山火海中蹒跚趟过,万死以赴地奔向未来的深渊。
他们一点一点的填平了深渊的沟壑,为后人开辟了一条通向未来的康庄大道。
曾经的张三山对此嗤之以鼻,但是他现在不这样想了。老天爷给了他这条命活下来的机会,肯定也给了他应尽的责任使命。
他得去完成。
张三山不动声色,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巷子,走进最深处那扇破旧的木门。
这是他家。
“三子回来了伐。”他请来照顾儿子的婆婆颤巍巍地询问。
“阿婆,我回了,磊子最近怎么样?”
“在里面在里面,挺好的晓得不。最近吃的又多了嘞。”
向阿婆道过谢,张三山进了里屋。
儿子在看小人书,他不识字,却对图画有着一种痴迷。看到兴起了,连父亲的进入都无暇顾及。
平日里张三山就不会打扰儿子了,但他现在时间宝贵,不得不打断儿子的沉浸。他轻轻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头。
“爹。”儿子看到是他,反应了好半天,才把手里的小人书放下,转身端端正正的坐好,叫了一声。
张三山张了张口,想说的话很多,却是无从说起。
儿子看他一直不说话,扁了扁嘴,又回去看书了。张三山见状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了他,儿子可怎么活下去。
“磊子,爹要走了,可能很长时间不回来。”
儿子不理他,自顾自地看书。
“爹的积蓄都交给阿婆了,以后阿婆会照顾你,你们俩都是我的亲人,要在一块好好过日子。”
“爹没用,挣不了什么大钱,也治不了你的病,又没什么本事,只能去给人家当狗。”
但现在不行了。
他已经死了,他的命是别人给的,他得给别人办事。
“别看爹现在这个熊样,其实爹也是个晚清小官呢,他和你差不多大,就跟你似的,爹要有骨气,爹要说到做到。”
“爹当够狗了,爹要当个人。”
张三山前言不搭后语,断断续续的,总算把自己想说的说完了。
儿子头都不抬,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一边看着小人书,一边敷衍地点头。
张三山见状,哑然笑了笑,最后摸了摸儿子的头。
“爹没干过坏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