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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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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上午并没有要和桃珍在家里种花,我只是想花点时间化个妆,再穿一身美美的衣服。
桃珍知道了这事,争着帮我画眉打腮红,我们两个在房间试衣服试了大半天,最后还是选了第一次遇到刘钰堂时那条喇叭裙。
上面随便一件素色短衫,足够简单。
不敢穿得太华丽,爸爸肯定不允许的。
用过午饭,又和爸爸求了半天情,终于得到了和桃珍出去半天的准许,不过晚上六点之前就得回家,不然太晚,再灯火通明都不安全。
桃珍身上带着表,我们掐着时间到了公园门口,刘钰堂看着我慢慢往他那边走,好整以暇地在原处看,也不说来迎我一下。
桃珍机灵,把我送到之后就自己溜走玩了,说下午七点时再见。
我留意到刘玉堂怀内揽着一个袋子,我没问,他带着我到了盥洗室才打开给我。
一套正红色旗袍,窄窄的裙角及踝,细长上去,箍出屁股勒出腰来。再往上托出胸,袖子只到肩膀,衣领束出白细脖颈。
好看是好看,我喜欢。只是我在北边从来没看到过这种旗袍,北边的姑娘小姐们也穿旗袍,从衣领往下便是直筒一身,袖子也要盖到手腕,没屁股没腰。
他说怕我冷,手内还拿着一件披巾,黑得深邃。
还有一双黑色高跟鞋,昨天我看到舞厅跳舞的小姐们就这样穿。
我以为他是白送我,就像之前那样,结果他却说,无功不受禄,需要交换,要我拿出点诚意来。
“陪我跳支舞吧,这才算诚意。”他说。
我说他要和我谈哪桩生意呢,原来是这个。
“可是这么穿着怎么跳啊?”
我上一次跳舞还是在北边,长襟长裾,跳起来才好看,穿一身旗袍跳什么?还不把腿根子都露出来了?
“我教你。”
刘钰堂带我往公园的教堂走,听说是西洋人办喜事时的地方,平时拿来祷告。
只是奇怪,今天天气上佳,还是礼拜日,按理说教堂应该许多人,我们走进去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悠扬的乐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我听得出来,还是西洋乐器。
刘钰堂抓住我一只手,另一只手揽在我的后背,让我另一只手放在他的上臂上。
我哪里会跳这种舞,像个木人一样被他提着转,时不时还能踩了他的脚,一个转身,我反应太慢,不小心绊到他的小腿,往后一仰差点摔下去,他赶紧把手放到了我的腰上,用力一揽,把我捞了起来。
我们的另一只手也紧紧抓在一起,我感觉到他手心出汗了。
我一抬头,果然,他的额头也沁出了汗,鬓发打湿了点。
我想拿出手帕给他擦一擦,才反应过来手帕在之前那套衣服里面,现在不在身上。
他大概是看出来我想做什么,安慰我说:“没事,不热。”
不热是假的,他拉着我转圈,我顺着他的指尖往他怀里转,最后转进他怀里,后背贴着他的前胸——明明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一曲终了,我和他抱怨,说这种舞,要穿大摆的裙,转起来才好看。
我只是随便一说,他当真了,垂下了脸,“我想看穿旗袍,一定很好看。”
他的语气低落,便低下头去看他,看不到他的眼睛,只看到他额前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最后落在他的手背上。
我去旁边取了手帕给他擦汗,“那下次谈生意,你带大摆的裙子不就好了?”
他突然抬起头对我笑了一下,其实我当时也微笑着,但一看到他的笑,我便笑不出来了。
不是说他的笑容不好看,而是……好熟悉啊,熟悉得有点可怕。
就好像这笑容后面全是心酸。
又休息了好一会儿,我们又跳了一支舞。
我进步很快,至少没有踩到他的脚背了。
很快就要到六点钟了,离别之际他送了我一罐药膏和一瓶药丸,药膏外用药丸内服,说是平我脸上的疤。
我对他深信不疑,但还是有些不高兴,“你是不是觉得这道疤……不好看。”
他摇头:“不是这个原因,其实……我都不太敢看你的脸,每次一看到你脸上的疤,我都会觉得很心痛,就好像这道疤,是因为我……”
傻子,为什么会因为你呢?
这道疤是我生出来时脸上就有的,难道还能是你给我划了的?
而且与其说是疤,不如说是一道胎记,只是它的颜色和形状过于骇人,看起来像道疤而已。
但是,为了不让他心痛,我还是按照他的嘱咐,每日擦药服药,不曾落下过一日。
至于成效,我不甚关心。
也许是因为我太懒了,只把刘钰堂的话奉为圭臬,他让我用,我就用,没管过用后成效。
反正他也说过我脸上这道疤如何如何。
公园的教堂成了我们每日约会的地方,每次约会,我都能学会一支新的舞。
不过说是每日,其实牵强,有时候临近出门,爸爸却突然回来,说带哥哥们和我一起出去看电影,于是我只能托桃珍给他带话,约会只能作罢。
电影,多么新奇别致的玩意儿,但通常我的注意力都不在电影上,我还是更喜欢教堂里伴舞的乐声。
我曾经从电影院悄悄溜出去和刘钰堂约会,也在爸爸和哥哥们熟睡的深夜下楼和刘钰堂打过电话……
桃珍和我配合得天衣无缝,然而爸爸还是发现了蹊跷。
当然,爸爸最先留意到的,并不是越来越频繁的外出,而是我脸上的疤。
不知不觉,竟已经完全消退了,这可是在我脸上留了十七八年的一道疤啊。
爸爸觉得古怪,循循善诱,问我是哪里的医师开的药。
和刘钰堂这样东躲西藏地交往也不是办法,我和爸爸坦白了,我以为爸爸会骂我不知羞,也没有勒令我不许再出去和刘钰堂见面。
爸爸只是很伤心地摇摇头,轻叹一声“难道真是命中注定么”。
爸爸难道是说我和刘钰堂的姻缘是命中注定?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爸爸为何闷闷不乐?
爸爸的情绪越是稳定,我的心绪就越是不宁,反而主动出去和刘钰堂约会的次数少了许多。
再一个,冷风也刮过上海了,天气渐渐冷起来,我对自己的身子骨有数,不敢再贸然地大冷天出门。
在家里无事可做,想起来刘钰堂揽着我跳舞时,总是手心出汗,额头上更甚,汗水直淌到脖子根,浸湿了他的衬衣,转圈时汗水还会飞出去……不管天气多么冷都是这样。
我打算给他做一条手帕,自己亲手做。
我怪没用的,从小娇生惯养,没动过针线没下过厨房,小时连菜刀剪刀都分不清,而且不知道怎么的,小时有一次桃珍在我房里做针线,用剪刀剪线头时被我看到,我竟然被吓得哭了出来。
现在想想也依然害怕,从那时才把菜刀和剪刀分清楚了。
唉……可想而知,这对我来说有多难了,但是既然他都能不惧爸爸的阻拦坚持和我交往的话,我克服一下对剪刀的恐惧也没什么。
不过手帕上要绣什么呢?我想了很久,决定绣一一株红豆,毕竟古人都说了,此物最相思。
这活计费神费眼睛,在桃珍的细细指导下,越冻了才完工,不过接近年关,爸爸事务繁杂,外面又乱得很,我不怎么出得了门。
我发誓这是我长了这么大,过得最不开心的一个春节。
好不容易挨过年,爸爸依然不得闲,哥哥们也常常进处歌舞场,学交际处事。
一日,爸爸说我今年清明也十八岁了,按照南边这边的法律,女子可以算成人了,于是安排了我和两位哥哥一起出去吃饭,多结交些商界大拿,长长见识。
他说是让我出去长见识,其实我明白,他内心对刘钰堂还是不满,让我出去活动,不过是想物色物色乘龙快婿。
但是爸爸既然没有明说,我也忤逆不得,何况我还有两位哥哥在身边,我也不怕。
饭桌上觥筹交错,一起同桌的除了我的两位哥哥,几个大胡子男人外,还有三位相貌秀丽打扮时髦的小姐,她们不怎么说话,我想和她们问声好,被哥哥们一人一个眼神挡回去了。
也是,都说上海是最开明的地方了,女人可以撑起半边天,女人可以在任何地方公开发表言论,可是在这装饰富贵华丽的大酒店,这小小一张饭桌上,女人除了劝酒陪笑,依然没有说话的资格。
我感到很幸运,我的爸爸是个大英雄,是他在北边多年浴血奋战,才有如今我们家的富贵权势;还有我的两位哥哥,没有他们的头脑手段以及得体的言谈举止,今日这饭我也不可能吃得这么安生。
可我又感到悲哀,因为不是所有女人都像我一样幸运。
我没什么胃口了,和哥哥们说了一声,站起来到处走走。
倒也不敢走远,只在离哥哥们不远处的走廊处看看外面的景色。
酒店的玻璃擦得锃亮,我透过玻璃看到了黄浦江边钟楼上的大钟,看到了中年浑黄的长江入海口……视线收近,我看到玻璃上映出来一个熟悉的面孔。
我刚想笑,光线一闪,我看到这个熟悉的面孔旁边还有一个女人。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僵硬地转过身,我看到离走廊最近的那一桌席上,刘钰堂后背靠着椅背,红着脸,在亲吻一位小姐的脸颊。
那位小姐盘着卷发,唇红齿白,即便坐着也能看得出来身姿绰约,还有……我看得很清楚,她的脸庞白净。
不像我,脸上有道疤,即便现在已经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