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芒2：不语妖》光澄花

61、琥珀（2）

　　背上的伤虽然不再那么疼了，可因为长时间的饥饿，胡蝶到底是身上无力，脚下发软，就像某种无脊椎动物。他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步履蹒跚地离开了房间，扶着旋转楼梯的扶手，一节一节拾级而下。待到他走到楼下的时候，他身上冒出的冷汗已经将他的衣服统统打湿了。

　　兴许是出了很多汗的关系，胡蝶越发觉得口渴。

　　水……他要喝水。哪里有水呢？……哦，大约是厨房吧。

　　他扶着墙壁，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往厨房的方向挪动。

　　可是，在他去往厨房的路上，他那只一直扶在墙面上的手，却意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冰凉的东西——那是一个门把手。他抬起头，诧异地看着眼前这道高耸的房门，心想，原来，这儿不是一面墙吗？什么时候多了个房间出来呢？

　　那道无端端出现的门就像摆在白雪公主面前的苹果，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一时间，从门内传出的那阵甜腻中夹杂着腐烂的香气，让胡蝶的好奇心战胜了腹中饥饿。胡蝶没有犹豫太多时间，便果断摁下了那个泛着金属光泽的门把手——

　　“啪嗒”。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房间还挺大的。

　　因为屋内光线偏暗，胡蝶没花上太多时间去适应光线，只一眼便看清了里面的陈设——这应该是一间书房，因为他目光所到之处，无一例外是高大整齐的木质书柜，而那一排排书柜里，也塞满了琳琅满目各种装帧的书籍。

　　他知道，这是父亲的书房。

　　隐藏在大脑深处的、就连他自己都以为已经忘掉了的记忆忽然翻涌上来，像是黑夜里点亮的一根火柴，虽然火光微弱，却足以让他窥得一角。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的脾气并不像今日那样差。他和世界上任何一个父亲一样，忙于工作，睡觉的时候会发出响亮的鼾声。可那时候的父亲也和世界上任何一个父亲那样，工作不那么繁忙的时候，或是谈成了一笔大单子、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他偶尔还会捧着本童话书，给胡蝶讲故事，哄着他睡觉。只是，那记忆实在是太久远了，久远到让他不禁怀疑，这些温馨的回忆是否真的存在？或许，是因为他的人生过于痛苦，为了自保，他便分裂出了另一个人格。这个人格接受了父亲全部的温柔与爱护，以支撑他这个接受了父亲全部的暴戾与狠绝的人格。

　　到最后，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全都是假的。

　　他没有想哭，但他还是耸动着鼻子，意外嗅到空气里潮湿的霉腐的气味。他想，果然，就连父亲都很久没能来书房了吧？这里的书长时间无人问津，自然难逃万物法则的代谢。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这些书本便昭示着他的未来——无人爱护，慢慢腐烂，直至掩埋入土。

　　一瞬间，一种奇怪的“同病相怜”的情绪攻占了胡蝶的大脑。他的鼻子莫名有些泛酸，他往前几步，来到离他最近的一排书架前，抬起手，颤抖地抚摸着一排一排整齐摆放在一起的书脊，恍惚间，竟感觉从指间传来了一种他与书籍之间的共鸣。共鸣如电流一般，让他的身体小幅度地颤抖。

　　他一本一本地抚摸过去，像是要与自己的每一位兄弟打过招呼一般，一个也不敢错过。

　　直到他的脚，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受到了惊吓的胡蝶连忙把脚缩回来，往刚刚踢到的“东西”看去……当他看清眼前的事物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那是一个……人。

　　其实，他不是很确定。毕竟，他只见过三个“人”——父亲，董叔叔，还有他自己。“三个”并不是一个十分可靠样本数据，所以，他其实并不能很确定，眼前的这个软乎乎的东西，是不是和他一样，是个人呢？

　　他蹲下身子，凑近那个“人”的面庞。

　　那是一个和他、和董叔叔、和父亲都不甚相同的“人”。硬要说来，她似乎和胡蝶臆想中的母亲更像一些。她有着长长的头发，白皙到几近透明的皮肤，双眼紧闭，就像是死了一样。

　　死了？！

　　这个疯狂的想法忽然闯进了胡蝶的脑中。

　　他……哦不，是她……死了吗？

　　胡蝶的心情突然紧张起来，正当他想要将自己颤颤巍巍的手指伸到陌生人的鼻子下以试探她的鼻息的时候，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那双原本一直紧闭的双眼，倏地睁开了。

　　“你想干什么？”

　　陌生人来不及支起自己的身子，但又急于躲开胡蝶冒犯的手，只好手脚并用地向后挪开一些距离。胡蝶看见，这个陌生人脸上的神情十分戒备，面对第一次见面的胡蝶，竟像是面对阶级敌人那样严肃。

　　“你……你……”胡蝶就像是做坏事被人逮了个正着一样，慌乱得一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也不能怪胡蝶。除却他先天性格腼腆的原因，毕竟，他自打有意识起，便只跟董叔叔和父亲说过话。可眼前的这人，和董叔叔或父亲是截然不同的。她有着光滑如绸缎的长发，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刘海，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还有……一张毫无血色的唇。

　　若不是她的脸上毫无血色，胡蝶简直觉得她和曾经书本里看到过的、漂亮的东瀛娃娃一模一样。

　　“‘你’什么‘你’呀？！”陌生的女孩儿个子比胡蝶还要矮上一些，可脾气不小，语气咄咄逼人，“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啊？”

　　即使年纪再小，胡蝶也能读出陌生女孩儿声音中的不礼貌。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被惹急了的兔子……啊不是，是被惹急了的胡蝶清了清嗓子，插着腰，居高临下地冲仍躺在地上的女孩儿说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你是谁？这是我家，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你家？！”女孩儿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人啊？这分明是我家，又什么时候变成了你家？！”

　　被忽然污蔑为“这么不要脸的人”，胡蝶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气哼哼地回道，“这是我爸爸的房子，我就住在这儿，怎么不是我家了！倒是你——”胡蝶斜着眼睛看了陌生女孩儿一眼，“没打一声招呼，平白无故就跑到别人家里来了，我看，你才是那个不要脸的人吧！”

　　“你爸爸的房子？”女孩儿像是没有听见胡蝶对自己的辱骂，只揪着其中的几个字眼不肯放，“等等……你说这是你爸爸的房子？”

　　“是啊！”胡蝶理直气壮。

　　“等等！你先等等！”说着说着，女孩儿像变魔法一样从自己的胸口的衣襟里掏出了一张相片。她将相片直挺挺地怼到了胡蝶的眼前，撞得胡蝶的鼻子直生疼。不得已之下，胡蝶只有倒退一些，才能看清楚女孩儿手中的那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男人。那男人虽是西装革履，却身处一个灯红酒绿的环境里。他的脸藏在阴影处，身子顺势靠在吧台上，手上拿着一杯泛着粼粼光泽的洋酒，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胡蝶眯着眼睛仔细看去——从那男人熟悉的脸部轮廓判断，照片中的人，赫然是他的父亲！

　　“你看看清楚，这是谁！”没等胡蝶说出半个字儿来，女孩已经气势汹汹地先发制人了。

　　“这就是我爸爸啊！”胡蝶被气得不轻，声音越发响亮。

　　“呸，不要脸的，你胡说！”说着，女孩儿将一口唾沫径直啐到了胡蝶的脸上，“这是我爸爸，哪里是你爸爸了？！”末了，女孩儿还不忘加上一句，“呸，不要脸的，和别人抢爸爸！”

　　胡蝶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眼圈渐渐红了。可他到底不如女孩儿伶牙俐齿，反驳的话语支支吾吾总说不顺溜，只好反反复复就一句话，“这就是我爸爸……”

　　即使他爸爸打他，骂他，可他还是爸爸啊。

　　像是被胡蝶突如其来的泪水吓到了一般，女孩儿有些不知所措地将照片重新塞回了自己的胸前。她一边塞，一边还不忘嘟嘟囔囔的，“你爸爸就你爸爸嘛，哭什么哭啊……吵不过别人就哭，羞羞脸……”

　　约莫几分钟后，胡蝶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了。他作为一个小小男子汉，终于没让徘徊在眼眶中的泪水落下。而在这安静的几分钟里，他想到了很多，很远。

　　远到，他想起了以前曾经看过的一本书。书里的内容让他联想到了父亲，而他看着身形明显比自己还要小上一截的女孩儿，脑中灵光乍现，豁然开朗——

　　哦，他明白了，这一定就是他父亲的私生女吧！

　　是的，那本书中说，早已达成了衣暖腹饱的有钱人士是不甘寂寞的，温饱便思□□，他们是不甘忠于一个伴侣的。他们喜爱狩猎世上所有符合他们口味的猎物，继而哄骗着，与其行着与伴侣才能行使的苟且之事，最后，诞下所谓“爱的结晶”。而这些不得见光的“爱的结晶”，便被世人称为“私生子”、“私生女”。

　　而眼前的这个女孩儿，显然就是他那位富有的父亲的，其中一位私生女了。

　　胡蝶：想骂人但不会怎么办！在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