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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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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阴,我敢打赌一会儿肯定会下雨。狂风正从林子的各个角落里灌进来,把这些茂盛葱郁的大树刮得大声抱怨个不停,带着浓郁的潮湿气息。时不时还有小动物飞快地从树下跑过,看上去滑稽而又可笑——那模样和大雨前往家赶的人其实并没什么两样。
我没有费劲加入它们,因为完全没必要。
事实上,我已经在这棵树上呆了近半个月。这也是成为妖的好处之一:与自然更加亲密,而且不必过分担忧被其锋利的爪牙伤到。如果有必要,我会告诉你我是怎么成为妖的、我现在是哪一种妖等等、等等。不过在这个故事里,你只要知道我看上去像个人就可以了。
这段日子,我一直居住在深山老林里,活得像只山猫一样自由自在,而且从不畏惧山中猛禽或者狡猾的猎人。在这里,我唯一可能担心的就是哪一天自己会因为太无聊而一睡不醒,对于妖来说这是可能发生的,别不相信。
不过今天我是注定不会感到无聊了。就在狂风呼啸的那当儿,我看到(其实先是听到)了两个人正往我这边走过来。就像我之前说的,这里是深山老林,不仅人迹罕至,而且几乎没有路可供人类行走。那两个人却不知怎么回事跑到了这里,一个还骑着驴,两人一驴在山中走得十分狼狈。
“我们应该快走出去了。”那个牵着驴并且看起来比较年少的大男孩天真地说,“少爷,您说待会儿会下雨吗?”
驴上坐着的是个巧克力肤色的青年,不过应该不是让八月骄阳给晒出来的。因为他戴着儒生巾、一副斯文模样,只听他皱眉说道:“看样子一场大雨是躲不过了,都怨你,非说走什么捷径,结果把我带到这么个林深叶茂的地方。”
我忍不住从树杈上坐起身来,想仔细看看这两个倒霉鬼的模样。
其实更让我感兴趣的是骑驴的那个青年,他看上去有些特别——这来自于妖的直觉,不过我说不上来他究竟是哪里特别。
“什么人?”巧克力忽然拧眉朝我藏身的大树看了过来,然而我敢以妖的荣誉起誓,我刚才绝没有发出任何动静。这令我有些惊讶,不过联想到他给我的那种特别的感觉,其实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我干脆从树上直接跳了下去,然后把那个牵驴的大男孩吓了一跳。
“少爷,这人怕是山中的猎户吧。”那男孩连连拍着胸口,显然对我返璞归真的打扮误会了什么,然后又压低了声音对青年说,“正好,我们可以问问路。”
青年则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以他的年龄来说显得十分老成。然后他稳稳当当从驴上下来,冲我执手行了半礼,“冒犯了,我们是从南边来的,要往京城去,不想迷失了道路。不知可能劳烦您给指个路?”
“你们要上京城去呀,怎么跑到山里来了?”我难掩好奇地看着这两人,这会儿风已经大得几乎要把这片树林都连根拔起了,“如果往北走,你们起码还得走两天才能出这片山林。”
大男孩忍不住叫了一声,“什么?可我们已经在这鬼地方走了两天了!”他伸手按着自己那顶差点被风刮跑的帽子,一脸的难以置信。
“因为山路不好走吧。”我有些不厚道地想笑——他们一定是想抄近路,却没想到这里路虽然短,但却崎岖坎坷得多。更何况还有迷路的风险。
青年则安抚那男孩道:“无妨,也算是得了个教训。这样下次再想走什么捷径,就要好好考虑考虑了。”
“我的少爷啊,您现在还有心思想以后。”男孩大叫了一声,“您刚不是还说要下雨了吗?我们可上哪儿躲雨去啊?”
青年于是朝我看过来,问:“小哥儿,这附近可有什么避雨的地方吗?”
“没有。”我干脆地回答,并且内心对他们深表同情。
山里的雨可不是那么好玩的。
男孩却大声质问道:“你这可不是胡说?附近要是没什么人烟,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打猎?”
“阿兴!”青年低低斥责了一声,“既然人家说没有,那想来就是没有,我们继续赶路吧。”
朋友们,如果他们真的就此继续赶路的话,那么顶多会在马上劈头盖脸浇下来的大雨中淋成落汤鸡,运气不好再生一场病。然而事情往往不会像我们希望的那样简单轻松,因为他们刚准备动身,我刚才提到的那场瓢泼大雨就猛地下起来了。
时至今日,我仍旧有些怀疑那场雨究竟是不是之后发生的一切不幸的预兆。然而那时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这雨可真够大的,哪怕我们头顶就是茂密的树林织成的穹顶,冰凉刺骨的雨水依旧毫不留情地砸在我们身上。
转眼间,我们三个和那头驴就都湿透了。男孩手忙脚乱地从包裹里翻出蓑衣和斗笠给青年穿戴好,然后转身对着我连连打躬作揖,“您行行好,指点我们一条明路吧。这么大的雨不躲一躲怎么成?哪怕是个山洞洞也好啊。”
“真要是有什么山洞我就告诉你了。”我不大高兴,因为我说的话每一句是真的。那些电视剧、电影都是骗人的,深山老林里哪来的么多山洞、破庙给人躲雨?
就在这时,一道惊雷轰隆隆在我们头顶炸开。那孩子骇得大叫了一声,然后直接吓得抽泣了起来,抱着那青年哽咽道:“少爷,我们可怎么办呐?”
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我有些于心不忍,于是智商掉线了一秒钟。
“其实也不是没有地方躲雨……”我脱口而出这句话之后其实就感到后悔了。人总是会不走脑子地说些让自己追悔莫及的话,但却法把话收回来。而且我们说话的嗓门都很大,这样才能盖过哗啦啦的雨声。
那男孩和青年立刻一并扭头朝我看过来,异口同声地问:“此话当真?”
确实是真的。
不,我一开始并不是有意骗他们,只是那个地方一直埋在我记忆深处,我下意识地(或者是出于本能)忘记了它。
“我建议你们还是别去那个地方。”我试图,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哪怕我还在徒劳尝试,“说真的,那个地方不大好。”
这个说法或许有些笼统,不过我其实也不很清楚。多年前我曾经路过那个村庄——远远的路过。即便如此,那地方也给了我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往那里去过。但那个村子的确离这里不远,也许走个把时辰就能到。
青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而那个男孩已经叫了起来,“都到这份上了还管它好不好?能躲雨就不错了!”他大声央求道,“您给我们指个路吧。或者您跟我们一道?这么大的雨,您就不躲躲吗?”
“我宁愿淋雨也不想去那个鬼地方。”我回答,有些吃惊自己的声音在大雨中听起来竟然十分阴郁。
青年于是拱手道:“那么劳烦小哥给我们指个路。”
“山里很容易迷路,”我不得不告诉他,“就算我指给你方向,你们也不一定走的到。”
男孩很快说道:“那您跟我们一道去吧,人多路上也有个照应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似乎已经无法拒绝了。而且我也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来证明那个村子有什么不对劲,因为我甚至都没进去过。虽然当时路过那个村子时我的心跳就像非洲鼓点一般激烈,但不排除那是主观因素作祟的可能。
终于,我带着那两人和一头驴朝着那个村庄的方向上路了。我们走得很快,尽可能的快,因为雨点就像不断落在身上的鞭子一样催赶我们向前。狂风怒吼着,山林则发出低沉的咕哝声,仿佛对这一场大雨表示不满。之前还是铁灰色的天空此刻已经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的了,简直像是半夜。我们在泥泞的山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眼前的路被雨幕模糊得看不真切。
就在一道亮得刺眼的闪电落下来的时候,那男孩忽然尖叫起来。
不骗你们,我吓得差点跳起来,因为越靠近那个村庄我就越不安。但当我看到被闪电照亮的前方的两匹马以及马上的两个乘客时,我又觉得似乎没那么不安了。
“你们知道上哪儿躲雨吗?”一个骑手提声问我,那声音清清楚楚送到我耳朵里,“我们迷路了。”
看来又是两个倒霉鬼。
我冲他们比划,“跟我们走,那边有个村子。”
于是三人一驴变成了五人、两马、一驴。两匹马都是好马,马上的乘客看上去也都不是寻常角色——如果你能想象武侠片中那种雨中骑马的英雄侠客,那么你就知道那两个人是什么样的了。他们一个人佩剑、一个人带刀,佩剑的那个剑眉星目、英气勃勃,带刀的那个却唇红齿白、相貌俊美,要不是个子高挑、宽肩细腰,看上去几乎像是个女人了。
如果此行目的地不是那个让我深感不安的村子,也许我还会有闲情逸致猜度这两个人会不会是什么乔装打扮的夫妻一道闯荡江湖。但一回忆起我路过那个村庄时它起伏的轮廓给留下我的糟糕印象,我就感觉胃里沉甸甸的。
而我们也越来越接近那里了。
一路上,我都在期盼这场暴雨能像下起来那样突然的停下.但没有,这场雨越下越大,而我也注定要带他们四个人和那三匹坐骑去那个鬼地方。
终于,我再次看到了那个村子。大雨中它的轮廓显得模糊不清,在浓重的夜色中呈现出淡淡的灰色,仿佛那一块的颜色被这场大雨给冲刷得掉色了似的。村里的房屋大致成一条直线分布,在村尾的地方却又硬生生一字排开。但在我看来那并不像是英文字母“L”,反倒像是一条蜷曲的手臂,而我们正朝着张开的拳头走去。
但这并不是最糟的。我说过,这个村庄的轮廓让我非常不舒服。事实上,无论是死人皮肤一样的灰色还是什么蜷曲的手臂,都不能全面地概括它的轮廓。
我得坦诚地告诉你,在小的时候我晚上常常感到卧室的黑暗中藏着什么东西,如果我动一动让它发觉我醒着,不好的事情就会发生。
这个村庄的轮廓,让我想起儿时卧室黑暗中藏着的怪物。
也许有人会感到无法理解:你堂堂一只妖居然会怕鬼?在此我得为自己说上几句——
首先,我曾经是个人(而且是个怕鬼的人);其次,并没有谁规定过妖不能怕鬼,对不对?我的确是会些小小的妖术,但这和人类拥有某种特长其实没什么区别。你会因为擅长弹夏威夷小吉他,而忘记儿时卧室黑暗里藏着的怪物带给你的恐惧吗?
我不会。尽管叫我胆小鬼吧,但我真的不打算进那个鬼地方去。
不过其他四个人似乎并没有我这样明智,当我在村口停住脚步的时候,两个骑手只是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而巧克力青年则大声问我:“你当真不跟我们一起进去吗?”
“不了,我真的宁愿淋雨。”我告诉他。
在他们进村之前还有一个小插曲发生:那头驴不肯往前走了,哪怕瓢泼大雨正无情地把我们从里到外淋得湿透,它仍旧一步都不肯动。
而且在我看来,那两匹马的眼睛里也流露出某种几近恐惧的神情。
“你这头倔驴,这个节骨眼儿就别闹脾气啦。”男孩气急败坏地拉着缰绳,“走了,驾!驾!”费了好大功夫,他才把驴子拉进村。
而我站在村口,看着四个人和三匹坐骑在大雨中走进村子,有一种他们正朝张开的大嘴里走的错觉。
终于,我再也忍不住调头狂奔起来,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山里下雨时往往会有浓郁到几乎刺鼻的潮湿气息,但那个村子,我在村头就闻到了恶臭,比雨过之后的泥潭冒泡泡时散发的恶臭还要恐怖。
不管怎么样我都得离开这里,让老天爷保佑那四个人好运吧,我得离开这……
我蓦地停住了脚步,胃里泛起一阵冰冷的疼痛。湿哒哒的头发一缕缕黏在脸上,但我却抬不起手捋顺它们。
隔着透明但却扭曲的雨幕,我又看到了那个村子静静伫立在前方,而我不久之前刚刚把它抛到身后。
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是它不肯放我离开。
这个村子不愿让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