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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玖拾】三千雪落 ...

  •   李煜听得四下里确是再无旁人,赵匡胤开了门去迎面扑来风霜飞雪之气,冷冰冰地吹在脸上,他任他拉着手去,不自觉微微瑟缩了一下。
      身侧的人就牢牢握着自己的手,指尖的些许暖意慢慢地延伸而上,李煜仰首深深吸气,虽是冰寒却也是清新沁人,赵匡胤略略向前,"跟我走,慢些。"
      他有些犹豫,任他这样拉着到底还是走了出去,"你要去何处……"
      "走便是了。"
      风雪之中竟是一片寂静,大内皇城此方遥遥地有宫人清雪声响,却也觉得是隔着几方宫室,间歇地还能听得后方不知何处,王继恩尖着声音喊着谁的名,这天地便忽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行走于雪中,这一刻什么都没有。
      家仇国恨,生生死死,好似就只有他掌中他的手,好似就只有他安心地任他牵引前行。
      李煜微微笑起,赵匡胤在前方只听见他终于开了口,"若是让人看见……圣上可便是坐不稳这江山了……"
      手间便是一紧,报复性地死死攥紧他,李煜笑出声来,抽手不得,那袖口宽大的袍子之下又是争执起来。
      没办法,李煜也便不理,"走吧。"他终于是缓了口气去和他说话,赵匡胤也笑起来,带他慢慢顺着那庭廊一直向着正门而去,李煜看不清楚,却略略蹙了眉,赵匡胤回身望望,"怎么了?"
      "无事……"
      赵匡胤也便是突地起了捉弄的心态,故意地用手顺着他指尖往上,摩蹭那腕子间的秀雅,"当日……是我气极,明日请御医来取大食国来的贡物玉膏涂抹,总是能好些的。"想着说完了这人便又是拿话来堵,却不想李煜此般终于是出了一口气来,淡淡嗯了一语就算得是天大的欢喜了。
      赵匡胤笑出了声,慢慢带着他往前去。

      登上石阶的时候李煜才忽地觉得有些过了,"赵匡胤……你莫不是想这时候上宫门上去吧?"
      "这是宣德门。"
      "你……放手。"他无奈的口气格外的让赵匡胤宽心,这方紧握着他手不放,执意向着宫门而上,"雪落千里……总要登高而望。"
      宫门左右必是有人守卫的,这方数人遥遥见着圣上引了个人过来心下俱是惊异,刚要开口之际被那剑眉之人一个凛冽的眼神统统吓得闭了嘴,赵匡胤只略略摇头,便是让他们都不要动。
      四下里重又静默下去,李煜望不清楚也便不知两人从诸多守卫身侧而过,极清的影子映在雪上,那些人俱是不敢抬起头来,只死死盯着地上两人影子拖曳而过,狭长拉开去却是一双手扣在一起。
      没人敢出声音,只是都是第一次见到圣上如此宽慰的表情。
      那一日也是这方宣德门,九五之尊宫门受降天下归一却不见丝毫喜悦,今时今日,仅仅是安静地引着这人来,便能眉目舒缓,这个人,远比他的天下动容。
      银狐裘毛簌簌随风,长长的发丝绵延而下,一步一步踏在那阶上,这方略抬起首望过去,一个背影竟是风华绝代。
      此世间的一切钟灵毓秀竟是浑然一身,那些长年驻守大内的侍卫何曾领略过此般雅极风情,一时都是呆愣了僵持在雪地之中。
      耀眼的明黄轻轻伸出手去,他到底不放心,赵匡胤缓了步子,微微扶着李煜的臂,"今日天色依旧阴沉,天光不盛,眼目可还好?"
      李煜便只颔首,总也是如此,便就随他扶着自己上去。
      赵匡胤只觉得这日光不大便无大碍,却没见到李煜垂下首去紧了眉头,略略闭了闭眼,只做稍缓,仍是随他上了宫门去。

      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
      宫门上一方视野极其开阔,可见汴京全城阡陌,极远的地方遍野银装,这场风雪下了两日竟是丝毫不见停歇,一时之间云雪山万里,万古岑寂。
      二人并肩而立。
      李煜微微扬起首来,向着那影绰的花白望去瞬间而来的纯色光影直晃起了万道白光,赵匡胤只觉身侧他周身一震,竟是举手掩住了眼目。
      "怎么了?"
      李煜只是摇首,"雪光……"
      那真龙天子蓦然明白过来,白雪映照返还一切光影,雪盲之症或许便是被这白雪晃了眼去,他立时将他揽过覆住他的眼,声音却已经是颤抖,"我竟忘了……你未曾见过此般景象,如此贸然直视……定是要被白雪晃了眼的……"
      那人便有些难耐地在他手下蹙紧了眉去,面色倒还尚安,赵匡胤揽他腰际转身,替他遮住身后遍野苍茫飞白。
      银狐雪裘安然闭目,他的声音在耳边极是安心,"怎么也不说……这一路上可是已经觉得难受了?"赵匡胤望望宫中路途飞雪漫漫,这满目耀眼的纯白定是让他不适的,可是李煜一直都不曾开口。
      那苍凉如雪的人竟是勾起了嘴角,慢慢地向着自己俯过身来,赵匡胤那手便环住他腰际,李煜静静靠在他肩上,唇齿开合闭着琥珀色的重瞳,"你说过……雪落千里,我其实一直都很想和你看雪落千里,只可惜今时今日……"口气颤抖,忽地死死以额抵在他肩上,"我一直都记得!一直都想着……可是如今,赵匡胤你说如今还能如何……你我怎样都要对立而存,我其实……"深深吸口气,满心满肺间都是那凉到了骨血里去的冰霜,"赵匡胤……赵匡胤!"一动不动,愤然叫了数遍,只觉得自己周身都累得难过,渐渐松了力气去,静静靠在他怀里。
      就觉得颈边有冰凉凉的什么滚落。
      李煜觉得似雪,却又心有怀疑,刚要抬起手来触及,又被赵匡胤一把压下,只是强硬地抱着他不动,声音间带了嘶哑,"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和我看雪落,不要勉强了……"他抚他的背,"你的眼睛现在受不了雪光……"
      突地探手至他发后,将那束发的清净白色绸带解下,一时长发彻底披散,李煜亦是不动,竟是随他去,直到那人抬起自己面来,轻轻将那带子覆在眼上,"这样可是能好些……"
      李煜安然任他替自己护住眼睛,白色的绸带带些他手间磨擦而出的温良触感,遮住了白光耀目终于是好受些了。
      赵匡胤系好了绸带,只望他一眼便是愣住无话,那么秀雅极致的人银裘披身,飞雪环绕点点落于发间,他轻轻挽过一丝他的头发,见李煜不动不语,苍白散开的脸色。
      仍旧是……再重来几次……赵匡胤想着,长长叹息,手间触在他颈边,李煜微微有些挣动,换得那剑眉之人笑得丝毫不见遮掩,"从嘉……你一直都是李从嘉……"
      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再重来几次……我也会随你跳下去……"他定是要输的,赵匡胤依旧只觉自己如受蛊惑,那种幽静而丝毫不见渲染的黯然销魂。
      指尖使力,俯下身去,那人被遮住了眼目,长长的束发带子飘在发后,只觉得他的气息吹在面上便是长长地封住了自己的唇齿。
      北国千里雪落。
      我一直都想和你并肩于此,天下和你,我都要。

      那方覆住眼目的绸带,慢慢地浸得湿了。
      李煜的泪缓缓而下,又觉得有些难堪,想要偏过头去,赵匡胤禁锢在他肩上便是不放,长久地彼此厮磨直到谁的唇上见了血。
      家国倾覆,天下山川,空得还不如这一袭白绸深重。
      他一如既往,清雅幽静得岁月无惊。
      泪冻结在那如洗苍白的人面上,直叫他冷得依旧寒战不已,赵匡胤只得死死地搂着他不放,"从嘉……我等了你三次,七夕的时候……无论如何,今年七夕,我同你一起好不好?"
      他的嘴角分毫不差,望不见眼目却是勾人魂魄,"好。"他已经不能陪他再看雪落千里了。这一次,再到七夕……李煜静静地同样回应着抱住那平日里气势凛然丝毫不让的人,"这一次七夕,我一定不会相负,李从嘉……我以李从嘉的名起誓。"
      他到底还是李从嘉。
      赵匡胤死死地握着他的腕子偏过头去,分明是知道他望不见的,一袭白绸遮住了他所有的光影,可是赵匡胤依旧是不肯教他看见。
      等一句话,等这么一场雪落等了有多久……等得翻天覆地毁尽了彼此的希望之后,他终有一日可以同他站在这里并肩,看北国千里雪落,可是李煜……竟是望不见了。
      "我定要治好你的眼睛。"他几乎是发了狠,那声音之中的笃定丝毫不容质疑。
      李煜却忽地想起了什么,黯然无声,微微抬起了手去,感觉的掌心落雪无声。
      这便是……雪了。
      李煜口吻有些犹疑,"若是真的治不好……便算了,我当真是无所……"
      "不行!"
      换得那清淡的人影仍旧是无奈,赵匡胤却是有些怅然,"怕只怕……来不及……"
      李煜五指慢慢收拢,终究是一握化成点点凉意,"你到底在担心什么?你怕我会死是不是?你觉得这一次我还会负约?"
      赵匡胤只是摇首,他看不见,便只当他是默认,"我不会。"
      那人便重新覆住他的手去。
      "我说我不会,听见没有?"第一次如此坚定的语气,那么淡的影子也有坚持。
      "听见了。"

      李煜微微笑起,伸出手去推开他的臂,眼目被那白绸覆住,他伸出手去扶着那阑干静静地走,天地飞雪,深冬时节。
      赵匡胤在原地见他慢慢地脱了自己,竟是一样的无能为力。
      李煜手间俱是白雪轻舞,竟就是真的入了妖魔一样,"赵匡胤……兄长,发妻,祖宗社稷……我忘不了……身为人子亦不敢忘。"
      赵匡胤冷冷站在漫天飞雪之中,明黄满身竟是渐渐被冰雪封住,他一直都不曾想起,李从嘉这般软雨春花浸润出的魂,见了冰雪……果然是要伤了心目的。
      他从来都不曾想过,这北国雪落伤他有多深。
      千里冰封,宣德门上一人独立,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他忘不了。
      所以……你我之间只剩下一场雪的假相。

      那狐裘人影终究是难过得不能自抑,却是以背相对,放任凄怆肆意,"我不会先死不赴七夕之约,只是你永不会再见天水碧,永不会再嗅得紫檀……赵匡胤……有个秘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这是他对他……最大的报复。
      他一句话低低说完,径自慢慢地下了那宫门去。

      赵匡胤只看见他发丝之后白色的绸带漫天飘散,走得虽慢,却是步子笃定,终归是……离他而去。
      山河万里,空无一物。
      遥遥地江南陋巷,烽烟残骸褪尽了,百姓尚还算得保得性命,大军所过之处必不可能处处保全,好在翠柳巷子挤在那方狭窄的街里竟也算是万幸。
      金陵老幼俱是素衣。
      长长短短地布衫在那巷子的阴暗地里走动,生活总还是要继续,樊婶略略清扫了檐角上的蛛网,本来好好地谁也不去提起,这方忽地没了事情静下来仍旧是难过。
      那边挂着白幡的是死了老太爷的人家,哭了几夜没熬过去,昨日夜里送出去入了土。
      谁不难过呢,只是她们这些人一生都已经是劳碌无用之人,贫冷见得多了无所谓,其实这江南姓李姓赵并不会于他们有切实的改变,李氏未必对他们便有多好,这时候却也是掩不住的叹气。
      亡了国了。
      这就是亡了国了。
      昨日的夜里,那边东叔家里风烛残年的老太爷临去的时候还口口声声骂着北边的人,也不知是谁带回的信,说是个江南叛徒露出的消息算准了这江水起伏深浅,还呈给了宋军,这才换得此仗拖也无从可拖,天堑都保不住李氏一脉。
      许是街上听来的吧。
      只不过那人如今在宋朝算是立了大功,也要做起官来了。
      老人家到底是气不过,一辈子穷一辈子苦便罢了,什么时候都不能做出这般卖国求荣的事情来啊,枯枝样的手死死拍在那桌案上竟是教那灯芯都断尽了。
      樊婶也是在场的,几方的街邻这么些年相处下来谁家没些争端,亡国的日子里却突然成了彼此的支撑,没事的,总也会好的。
      拉劝不住,老人怒骂着那人闭了眼去。
      是啊,总会好的。
      樊婶按着惯例洗完了些衣服清扫居室,虽是间小小陋室内里却是整洁无比,若不是少了些日光照耀,也算得是清寒规矩的民居。
      这翠柳巷子最缺的并不是金银珠玉,这里的人最缺的便是光。
      他们一辈子都这阴暗磨平了棱角,忘了怎么去期待。如今国破了,江山易主,反倒是突然激生出了骨气。
      所以是不是红儿大了懂得了,在外面见惯了光便开始害怕起这里。樊婶放了手里的物事便要去梅树下歇歇精神,
      说来真是怪,金陵城破的那一日,这死了这么多年的梅树竟然又开了花,赤红如血,惊得一院的人说不出话来。
      国破的日子,她的骨血开出了花来。
      再没有人知道,她与他一个侧身而过的瞬间赔上了她此生仅剩的一切。那样心心念念着的清淡影子,她的血依旧为他成花而舞。

      樊婶静静掩上了自家的院门,这边抬眼刚扫了红儿家那边一眼,便觉出了奇怪,好似来了人,恰是被堆谁家的废弃椅子歪歪斜斜挡住了一半的视线看不清楚,樊婶便走过来便是奇怪,这一户早便是不剩下一人了,这时候还有谁能回来……
      竟然是……有人在挖那梅树之下的黄土!
      樊婶立时便是吓了一跳,这岂不是疯了,惊扰死者不说,何况谁会来这翠柳巷子里挖宝?她匆匆加快了步子,转过了树后刚要开口喝斥却是愣住。
      绯红缎子的官服,樊婶不懂只觉得那料子上等俱不该是普通人穿得的,那人丝毫不顾巷子里的鄙陋泥泞,跪在地上慢慢地挖那梅树黄土。
      樊婶忽地就见了眼泪,"阿水……"
      她的阿水死死地握着一支最不起眼的玉石钗子,慢慢地埋入了土里去。
      "阿水……"
      樊若水猛然抬起了头来,"娘。我回来了……"很简单的一句话,却是一抬头的瞬间让樊婶看清了那身恭谨衣袍的样式,这分明便是北边的规矩……
      "你……"年迈的妇人两鬓斑白,分明是眼底还泛着泪光却是一语厉声而出,直惊得谁家的小子打着瞌睡过来关了窗,"阿水你起来!"她突然而起的怒意却丝毫并没有让阿水觉得惊异,他并不起身,"娘,我将红儿的嫁妆带来了……娘,你且略等等……"说着便执意将那钗子埋好,"红儿……红儿我今天终于能够回来看你了……你看看……你看看。"他起身绕着那梅树走了一周,"我做官了……你以后再不用挨冻了,我们这就离开这里好不好?我取了功名,我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樊婶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樊若水!"
      远比他高出些许的阿水见了娘的怒意渐渐黯然下去,"娘,你什么都别问,收拾收拾东西,和我去汴京吧……"
      樊婶死死地盯着自己辛苦拉扯而大的儿子,第一次有了这般绝望的感觉,"阿水……你告诉娘,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就是那个献了浮桥之计的人?你走了这些日子……你都去做了什么?"
      樊若水低下头去,"娘,如今阿水终于得了功名做了官,这便是来接娘去过好日子的……"
      樊婶一字一句问他,"回答娘!浮桥之计是不是你献给宋军的!"
      樊若水愣愣望着那梅树良久,到底是点了头。
      啪!
      扬手一掌落在他脸上,阿水被打的踉跄退后。那素净到了极低布衣老妇竟然迸发成了骇人的气势,她狠狠打了自己的儿子退后两步站得笔直,唇齿颤抖间竟是一时半刻说不得话来。
      阿水颓然向后靠在一截枯木之上,他不敢看向娘,只看那三尺黄土,"娘……和我走吧,以后便不用受这里的湿寒了……"
      樊婶死死盯着他,很久很久之后终于开了口。
      "明天还有殷家的两盆衣服没有洗完,我去忙了。"
      阿水忽地落了泪。
      小时候饥寒交迫的时候,他听得最多的便是这句话,谁家的衣裳谁家的工没做完,樊婶便总是这般无奈地说话,这样让他自己出去玩玩,等娘回来了,便有饭吃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玖拾】三千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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