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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阿葁 ...

  •   “石狐子,我就知道你定会活着回来,无论五年还是五十年,我都等你。”

      石狐子后退半步,晃了晃脑袋,却只用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卧蚕下也生着淡淡雀斑,和他自己一模一样,她的那双乌黑的眼睛,笑中闪着水光,清澈动人。

      “都这么大了,难道还不懂军械重大,不能儿戏么?!”石狐子冲上前,张口便一句训斥。

      桥廊上下安静了。

      秦郁和公冉秋等人全都往那个方向看去,关于工程的讨论暂时停止,工匠们在剑与戟交错的园地里,寻找那一丝历经年岁之久与地域之远而不断的情感。

      石狐子也湿了眼。

      阿葁已经十三岁。

      血脉是一缕柔软的藕丝,却比赤金还有韧性,即使,两边的人被碾碎了,揉烂了,在战车的践踏之下化为尘土,彼此也会因来日刮起的风,而在天空中相遇。

      阿葁擦去眼泪,跃上阶梯朝他们走来。

      阳光之下,整座木桥的丹青都在变幻,云纹流过夔兽的独角,降在芳草人间。

      阿葁走到石狐子面前,摊开手臂,轻盈地转了个圈,表示平平安安。石狐子把阿葁拽到自己怀中,轻颤着抱了抱,只觉自己在地裂山崩之中接住了一粒露珠。

      他接住了她,没让她摔碎。

      “谁,谁让你……”拥抱过后,石狐子定了定神,问道,“谁让你穿成这样?”

      阿葁笑着却不回答,只把目光挪向桥亭,躲过了这一问。她脱开石狐子的手,穿过侍卫和各国的工匠,走到菖蒲席前,脱去靴子,跪地,对公冉秋拜了三拜。

      “太翁,狄寺工给我买了齐锦,安年姐也催我穿上,但阿葁无功,实在不敢受。”

      公冉秋的目光慈爱。

      石狐子看着阿葁在公冉秋身边跪坐,忽也想起什么,回身看秦郁。秦郁点了点头。石狐子拿出秦郁给他练手的刻有桃花的短剑,走上前,双手举高,呈上。

      “公冉大监,学徒石狐子复命,工艺没有学成,粗浅说了些皮毛,只能先以此剑相赠,感念大监五年来替我照顾阿葁,感念大监,今日,容我拔出石中之剑。”

      公冉秋拿到剑,将其磨在扳指上。

      声音清脆,剑刃未见起卷。

      “石狐子,汾郡所提的兵甲改良之策,就是你对五大夫公孙将军说的?”

      “是。”

      “那你觉得该从何处切入?”

      “剑器。”

      石狐子答完这二字,很久都没有听到回答,他微抬起脸,余光瞥见公冉秋上扬的唇角。

      周围的工师议论纷纷。

      原来这根火柴棍就是石狐子。

      石狐子承着压力,没有乱动。

      他终还是等到了公冉秋开口。

      “临危而不惧,是块好料子,听着,咸阳城以后也是你的家了,不过,既然你说自己只是皮毛,还需多磨砺,那我现在,先和你的先生谈一谈。”

      石狐子应了一声是。

      秦郁抬眸,看着公冉秋。

      ※※※※※※※※

      秦郁和白廿在席间坐稳之后,诏事府的得匠便都到齐,其余闲杂纷纷退下。

      诏事府与邦工室的会晤开始。

      坐席间足足有三代人。

      一盘颜料摆在案头。

      公冉秋笑叹一声,拿起笔,悬在两种颜色之间,犹豫很久,方才染了笔。

      “秦工师名贯中原,却处处受雀门迫害,而今入秦,是身不由己吧?”

      秦郁回道:“秦国崛起,天下有目共睹,我入秦,是为施展抱负。”

      公冉秋点了点头。

      “你可认得这个颜色?”

      秦郁道:“靛青。”

      “嗯,不错。”公冉秋起身,走到舆图前,在渭水以北画起线条,“用蓼蓝的叶子,放到坛中发酵三十日,提取出的这种颜色,比蓼蓝本身更加深沉纯粹。”

      白廿道:“青出于蓝是自然的道理,公冉,你不要卖弄画艺,还剩一万工量,到底怎么分配?这回有秦工师加盟,你也应该允准诏事府推行新工艺了。”

      秦郁按住白廿的手臂,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安静地等公冉秋的老手画完线条。

      “谢了,秦工师。”公冉秋说了下去,“我有番话,得对你坦言,希望你细听。”

      秦郁道:“请讲。”

      公冉秋道:“秦国,一共只有五片铜矿,两片铁矿,锡更是少的可怜。五十年前,我们被魏国压在陇西,不得与中原通商,加之贵族圈地,私斗成风,莫说将作府,就是宫司空那里,穷得连雍城的宫殿都无法修缮,后来,商君来了,先后两次颁布严法,腥风血雨,我,身为变法的存活者,一生惶惶,只有三项成就。”

      “你能见到的,自然是城北的那几座宫殿,对,我其实是木匠出身,不过真正让我感到自豪的,是你看不见的两件事。其一,我通过分铸的工艺,把秦剑加长至三尺半,并带着我的弟子,跑遍五座冶城,造起了他们现在还在使用的炉房和范坊,之后,我细化了如今的军工制度,使从工之人能受统一的管理。其二,也是我对不住白工师的地方,因为铁矿不易开采,冶量跟不上,所以,对于铁,邦府从来以制造并优化农具为先,而我呢,身为将作府大监,我支持了这项决策,继续往铸造青铜兵器方面投入精力,并没有给身为陇西同乡的白工师一点好处。”

      秦郁安静地听着。

      公冉秋又沾了些靛青,回身作画,握笔的手有些颤抖:“但是现在,不同了,秦国已经不那么穷了,我这个老人,看见府库充盈,人丁兴旺,国家要养锐士了,才敢战战兢兢,向邦府提出改进计划,并在今年拿到了工钱。有人说,我不服现在的大良造,因为他是魏人,这纯属胡说,只要他是真心替秦国办事,我岂会在乎他在哪里出生?可惜的是,我这株蓼蓝,已经榨不出汁水来了,只能泡在坛子里,看看能不能发酵出靛青,在我眼中,你们就是秦国的靛青,会走得比我更远。今天,我留下这一万工量,就是要让你和白工师各领五千剑,试一试锋芒,同样的劳力与工钱,不管铸还是锻,谁能造出合适的,我自当告老,推其为‘大匠’。”

      “公冉,你这是说什么。”白廿道。

      公冉秋道:“让贤。”

      秦郁在那张羊皮舆图上,看见了公冉用深蓝的靛青所勾勒出的,夔兽的眼睛。

      他自然知道公冉秋的高明之处,这番话,虽半字不提河东,却始终不离其宗。

      大良造设大匠之位,本是想凌驾于公冉之上,而公冉以隐退姿态参与大匠考核,看似让贤,高风亮节,可实际在施工时,他可以掣肘的方面要远多于大良造。

      这就是说,经此一手,除非公冉秋愿意,否则,谁都不能当上这个“大匠”。

      饶是如此,秦郁仍深为其感动,他断定自己已没有别的捷径可以走,必须迎着公冉的挑战而上,用万无一失的剑器向诸工室证明实力,才能真正打动公冉秋。

      “好。”秦郁道。

      公冉秋点头,又看向白廿。

      “公冉,你放心,我定会让你看见足以劈断黑金的剑。”白廿抱拳,含泪道。

      “只愿陇西兄弟,莫要再误会我。”公冉秋长舒一口气,提起酒壶往嘴里倒。

      秦郁便也是这时插进了话。

      “公冉,我还有条件,只有你允诺了,我才能把后续的工图和计划交给你。”

      公冉秋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秦郁说道:“三点。季夏之前,我需要在咸阳的冶区之内普及一套新的度量衡,仲秋之前,我需要邦司空府的支持,在渭水北岸建造二十座能够精密控制火候的炉房,在秋获农时过后,我需要征召劳工八千,以及,与楚国的通商渠道。”

      公冉秋道:“说的这么具体,看来秦工师是早就想好要如何施展了。我替你争取公文倒不难,可你光是准备都得耗费半年,五千的工量,能来得及完成么?”

      秦郁道:“可以。”

      “好。”公冉秋明眸如炬。

      几个人又确定了各种细节,直到傍晚,邦工室与诏事府的谈话才算正式结束。

      石狐子看着画帛上的痕迹,心中感慨,哪怕一个小小点子的实现,都得花费如此多的心血,好在是,当他想到炉房造好,秦郁就会教他用火,便又踌躇满志。

      ※※※※※※※※

      宵禁时分,月明星稀,大院人影渐散。

      石狐子把秦郁推到剑石处,说道:“先生,你先在这里发会呆,我马上回来。”

      秦郁原本真在发呆,听到这句话,忽觉自己被抛弃了,回头叫人,人不见了。

      “诶!青狐!”

      石狐子跑到灯火通明的廊桥下面,看见阿葁和一群女工嬉闹着往回走,影子料峭,一束一束从他面前晃过。石狐子吹了个口哨。阿葁听见,忙溜了过来。

      “你平时都住哪里?”石狐子问道,“方才先生和公冉大监都在,我不好多说话,也没敢问你这些年过得如何,阿葁,搬来和我一起吧,这也是先生的意思。”

      阿葁抿了抿唇。

      石狐子道:“怎么不说话。”

      阿葁伸出手,替石狐子整理起凌乱的衣襟:“我在铁兵工室和安年姐一起住,当年,太翁领我回咸阳城,我发了疯似的恨他,甚至还想杀他,但,他依然对我很好,还收养了咱乡里很多人,我也长大,就跟着他了。”

      石狐子道:“你射我那一箭,就是为了证明你长大了?不需要照顾了?”

      阿葁噗嗤一笑,见石狐子也并非责怪自己的意思,反问道:“那你为何训斥我?摆阿兄的威风?我早就会用长弓,半寸都不会偏差。”

      石狐子道:“因为我就吃过这个亏。”

      石狐子和阿葁聊起自己的经过。阿葁听着听着又红了眼眶。石狐子不敢再说。

      两个人扯了些琐碎。石狐子看着阿葁清隽的面庞,忍不住再把她揽进怀中,这回,他抱的很紧,很久,凭月亮落下也不再分离似的。阿葁揪紧了他的衣。

      “阿葁,我们不会再分开。”

      “嗯。”

      “什么时候,我请你在咸阳城里吃一顿好的酒菜如何,你是地主,你想地方。”

      “好呀。”阿葁的眼睛很明亮。

      其实投壶、蹴鞠、角抵类游戏,石狐子都玩过,只是他听阿葁说了才知道,秦人尚武,每类游戏有专门的场馆组织管理,甚至咸阳令都会参与其中。

      如是,石狐子与阿葁约好时间,便转回到剑石处,打算推着秦郁回师门院子。

      “先生,久等了。”

      不想,秦郁已经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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