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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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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施桓执了一枚棋子,也不急于落子,一肘撑台,慢悠悠道:“但凡清风高节之人,必定眼高于顶,软硬不受,教人不知从何下手。”
季荪一听,便知他说的是自己追求凤清不果一事,脸上顿时有点挂不住了。
人如其名,“清”之一字用来形容凤栖阳,是再贴切不过了。为人清雅,为学清徽,为官清廉,为臣清抗。他就像一汪清泉,在浑浊的庙堂之上,不由自主地吸引着各色污泥,带着肮脏龌龊的念头,企图将澈底的澄清搅成混沌的漩涡。
那些五颜六色的染料里,其中某块灰不拉几的就是季荪了。
谁不知道季小侯爷是有名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样样精通,但说他强抢回来的民男,多得能从宅府东厢房一直排到西厢房。后来实在住不下那么多相公,他便跑去金銮殿上打滚哭闹,吵得皇上偏头痛复发,一时糊涂,拨款给他扩建后院。人都说皇城后宫佳丽三千,季候染指的人,大概能与受过天子宠幸的女人凑成对了。
就是这么一位花成渣的小侯爷,竟然在国舅爷身上动起歪脑筋,也活该他这次栽了个大跟头。
季荪死缠烂打的功夫是出了名的。当年本来要进翰林院的探花郎,被他在殿试时看对了眼,胡搅蛮缠非要将人家抱回家。皇上龙颜大怒,他就抱着柱子不肯走,被拖开时还挠了十指甲的红漆,至今那根柱子上还留着他刻骨铭心的爪痕。季小侯爷逢人哭诉:那是我对探花郎深深的爱呀!一路哭到翰林院,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连着上演了半个月,众人还没麻木,倒是面皮薄的探花郎自己抱着铺盖领着小侯爷回家了。从此以后,偶尔无聊才上殿面圣的季荪一旦面对那根柱子,都要忍不住细细玩赏一番,朝众人得意道:此柱乃吾与施郎爱之见证。谁敢填了它,爷我就填了谁的嘴!
皇上一向不拘小节,众臣也懒得和他计较,那横七竖八的印子就留了几年。后来被新拜礼部尚书得知,以维护皇家面容的名义,差人重新漆了它。
这还得了?这还得了?游手好闲在家呆了十几天的季荪两眼放光地从贵妃椅上蹦起来,来不及穿裤子,斜披的罩衫下还露了一截亵衣,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去尚书府了,拽了门童要见他们老爷。
毫无悬念,礼部尚书正是那位把季小侯爷迷得魂牵梦萦的凤清凤国舅。
小侯爷不是第一次见到国舅爷。可甚少朝圣的季荪通常是人在殿堂心在自家后院,哪有闲工夫把朝上官员的脸都仔细端详一遍?季荪后悔得直想再在廊柱上撕拉几道口子。他捶胸顿足仰天长啸,咒骂自己瞎了狗眼竟放过近在眼前的美色,白白浪费多日体力无处发泄。
这边小侯爷目瞪口呆神魂颠倒,那边甫一与他照面,只冷冷吐出两字一顿:哼,滚!
后来有狐朋狗友戏谑道,小侯爷不是说要填了人家的嘴么?
季荪猥琐一笑,道,且看爷如何喂饱他的嘴!
“凤国舅的身份不比那些府上那些人,霸王硬上弓是行不通的。”
季荪瞪着施桓。对方却不看他,视线在棋盘上扫了一圈,嘴边似笑非笑。
季荪过了一会儿才嘿嘿一笑:“怀忆教训的是。”
可惜这教训姗姗来迟,该犯的早就犯下了。
季候爷乃先皇御封平遥大将军。身为他老人家的儿子,即便不是骁勇善战,也至少会那么一招二式,只可惜远在边陲重镇的季候爷,看不到季荪那腾挪闪转兔起鹘落的矫健身姿。
虽然他只是用来飞檐走壁翻墙闯宅的。
闯的正是那尚书府。偷鸡摸狗的事情做多了,他很熟练地摸进到了凤清的卧房门口,然后依采花贼的样来画葫芦:先在窗户纸上戳个洞,吹了一管子大剂量的春|药,掐好时间,飞身而入,直扑床头,做成好事。
照后来国舅爷待小侯爷的态度来看,这好事嘛,十有八九是不成的。据内部消息透露,小侯爷当晚的确外宿未归,归来时却面色不善。究竟是在吹管子的时候不小心吸了一口气,还是踹门之后忘记蒙上口鼻,窃窃私语的人们一脸幸灾乐祸,纷纷高深莫测地表示不可说,不可说啊。
施桓放下一子,又拣了只白子,放在指尖掂量。
“被小侯爷这么一闹,我猜,小侯爷那橡皮功夫这次也不顶用了吧?”
季荪拍了拍额头,一脸遗憾:“怀忆所言甚是。咳咳,你不在这儿你不知道,栖阳他,他,唉……”
风月场上的手段层出不穷,可归纳起来无非两种。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他季小侯爷最懂变通,向来与时俱进。有好事者怂恿他负荆请罪,于是他特意调了百官麇集的赏月大会,一来皇上在,当着文武百官,就算再如何气恼,这个面子也是一定会给的。二来月圆之夜,景色宜人,在如此春风沉醉的夜晚,人人心情愉快,想来胸襟必定因此宽广,道歉也易于接受。三嘛,这负荆请罪可是要光膀子的,大白天赤膊上阵,皮厚如小侯爷也是会不好意思的。星夜如此美好,要是美人原谅了他,那么便可顺势趁着月色了却一段情缘,连脱衣服的程序也省了,背上的藤条兴许还能增加小小情趣──一举四得,美不胜收!
后来的事众所周知。
皇上一向给足季荪面子,这一次也不例外,打着哈哈要作和事佬。偏偏凤清比他的面子还要大,单论敢在皇上跟前拂袖而去这一点,他季荪就甘拜下风。百官看着台上袒胸露乳的小侯爷,想笑又不敢笑。
最后,恼羞成怒的小侯爷故计重施,滚在地上耍泼,非要众人陪他一块儿半裸。皇上为安抚他,呵呵笑着下旨。众卿家于是纷纷坦诚相见,幕天席地,度过了一个难忘的赏月大会。
一举四得是有点贪心了。小侯爷思维贫瘠,于是使出杀手锏,拿了条绸绢,每日去尚书府堵人,哭闹的时候眼泪鼻涕都能往绢上揩,上吊的时候更成为必不可少的装备。
痴情郎最怕碰上冰山美人。在尚书府外的大树上吊了都快半刻钟也没见人来松绑,倒是四周围观的群众挤得水泄不通。这群刁民,良心被狗吃了,不来救人就算了,还抢走本就稀薄不多的空气!季荪一时半刻死不了,只好解了脖子后面的结,足下一蹬,光天化日之下翻墙入内,结果连片美人的衣角也没摸着──人家早早离开家进宫面圣了。
小侯爷千里追夫赶进宫,抱着皇帝的大腿哭天抢地。皇上也很尴尬地表示自己虽贵为天子也有敬畏之人,言下之意大致是国舅爷他可动不得。
季荪哭得快要断气,字字喷血地指责老天错勘咸鱼枉作天,又抨击如今小人当道朝政荒淫,竟拖累他无法一亲美人芳泽……
皇上被他说得双眼泪涟涟,两人正要抱头痛哭,一道雪亮的白光霎时劈过来,片开了季荪的衣袂,震断了他的发带,闪瞎了他的狗眼。神光离合间,只听见浑身杀气的凤美人冷冷说道:且让臣替皇上斩了这狗贼!
武艺高强的小侯爷万万想不到清丽无双的凤美人身负绝技,只一剑便能断他的袖,下一剑指不定绝了他的孙。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是做了阉人那就几辈子也风流不起来了。
“怎么,就这么没出息,连滚带爬跑我这儿来了?”
施桓吃了几个子,侧过脸来调侃。
“是是是,我没出息我没骨气我不要脸。”季荪扑到玉石做的棋盘上,手脚乱蹬,搅乱黑白分明的棋局,"别下了别下了!怀忆,你快给我想个办法!如何让他臣服于我!”
施桓示意对面与其对弈之人退下。端起新换上的茶水,揭开盖,也不喝。
“明知道是块硬骨头,还非要巴巴凑上去。莫非,小侯爷这次不仅打算收了他的人,连他的心也想要一并收了?”
季荪翻转了身子,缓缓在台上坐起身。
“若你见过栖阳,便不会这样问了。”
施桓嗤笑。
“我即便见过他,也一样这样问。”他合上茶盅,笑道,“若想得到他那样清高的人,上策便是先收服他的心。我倒是奇怪了,这件事小侯爷为何拖了这么久?如何收服一个清高之人的心,我想再没有人比小侯爷更清楚要如何做了──染指他,就像弄混一滩清水,弄脏一张白纸。当他跟我们一样污浊时,他也只能顺从我们……”
他截断施桓:“可是,若他不再清澈了,我大概也会厌倦的,那样就没意思了嘛。”
屁股下面的棋子有些咯。他挪了挪位置,与施桓平视。
高高在上而完美的人,要是属于自己一人的话,无论是自私还是虚荣,都一定能填满心中那空洞的饕餮吧?所以一心想要据为己有,一边还要小心翼翼地保存好他的清高,不要让他被自己沾染。
真是件艰难的任务啊……
“算啦──”季荪跳下桌,摸摸被压出印的屁股,“现在就算想追也追不上了──”
“怎么说?”
“他主动请缨,去前线跟老头子共御外敌了。”
“难道他知道了?”
“不然不会请缨,害小爷我没机会逃出去和老头子会合。”
“留在京城作内应也不错。”
“……就这么跑了……亏小爷那么喜欢他,为他散尽千金花费心思,他连碰都没让我碰一下!”
“那还不快追去?万一他战死沙场怎么办?”
“那就活该了,”季小侯爷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谁让他抢了小爷的风头?”
走前几步,落在夕阳里,转过来的脸在逆光的阴影里蔓延不清。
“我就在这儿等他回来吧。”
等他回来,也许就是皇上因病禅位或者暴毙驾崩的时候。
等他回来,也许就是平遥大将军与他那个被先皇留在京城作人质的儿子里应外合的时候。
等他回来,也许就是文武双全的国舅爷清君侧平叛乱的时候。
等他回来,也许就是他们父子夺权失败被捕入狱、府上三千食客连诛流放的时候。
等他回来,也许就是他摄政辅佐侄儿、尔后被天下拥护登基的时候。
等他回来,也许就是这个混沌腐朽的国家改朝换代海晏河清的时候。
“我等着那个时候的到来。”
等到那个时候,他依旧是那个清风高节宛如清扬的美人,而他们俩依旧是沉淀在宫廷这个染缸底部最污浊的颜色。
他笑着,从未有过地正经。
"怀忆,你要不要一起面对那个伟大的时刻?”
他毫不犹豫地握紧那只手,抬眼对上他的眸,然后相视一笑,一如多年前金碧辉煌的殿试大厅里,初出茅庐的他与飞扬跋扈的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