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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九月廿一,壬辰 ...

  •   九月廿一,壬辰
      栖霞

      正是山茶花盛开的季节,如火如荼的花势从山脚一路蔓延到山腰,再往上,仙云笼罩,气温骤降,俨然已是秋冬时节。

      山道蜿蜒,沈约弃了车马,只带了随从数名,漫步而行。走至一处,他突然停下,皱眉道:“这里原来有一块石碑,不知怎么不见了?”
      苏云道:“教主好记性,这里的确有块石碑,可惜挡在路中,攻山时属下便差人除了去。属下还记得,那石白底紫纹,上面刻着栖霞二字。”
      一旁的袁柳插口道:“原来这山叫栖霞山。”
      沈约笑道:“非也。这山名俗得很,叫红山。栖霞二字是那时我做完功课无所事事,见到这块石头漂亮,一时兴起,就问师父讨几个字刻在上头。”

      师父道,这里茶花遍野,大半个年头都花开不败,放眼望去就像晚霞栖落山头一样,姑且叫它栖霞好了。

      “教主的师父真有文采!”袁柳感叹,眼尖地指着旁边一处凹洼,“这是个湖吧?怎么干涸成这样?”
      沈约道:“那是解剑池,大概是山上断石阻了源头,成了一潭死水。”
      袁柳奇道:“我只知道少室山有个解剑池,上山的人要将随身刀剑取下,不可带入佛门静地。莫非这个解剑池也有来历?”
      沈约道:“这规矩是祖师定下的。后来也只应个虚名,没怎么实用。”

      师父每月嘱他来疏通溪流,他极其不愿,敷衍了事,后来池水枯了一次,他才慌了,夜里偷偷将渠道挖宽数寸,折腾得憔悴不堪。
      师父知道后,淡淡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却再没让他做过这事。

      几人缓步走着,经过大片枫叶林,沈约抽了折扇,一指前方:“这是练武场。”

      每日清晨,十几个童子白衣翩翩,默诵口诀,心神归一,齐刷刷的剑尖指向天空;有时也两两成对,互相切磋。

      袁柳大拍马屁:“教主武学奇才,当年一定没有人能赢你。”
      沈约瞥他一眼,道:“我虽记忆超群过目不忘,但天性懒散无心向学,最多也只是略胜师兄弟一筹。”

      他凭借小聪明,在剑式上耍耍花招,赢了师兄不过瘾,向师父挑战,却被师父一指封了穴道。他大窘,抬头一看,师父笑吟吟丢给他本内功心法。
      其他师兄弟仍然每日去练武场上,由大师兄看着,一句一句背着剑谱。他却被师父抓到后山亲自指导,一招一式,如今仍历历在目。

      袁柳扁扁嘴:“无论怎样,教主如今是武林第一高手总没错。”
      沈约哼了一声:“你这孩子,除了嘴巴甜一些,还会什么正经事?”
      袁柳不服气:“苏云说他自认江湖排名前三,可再练十年也比不过教主!”
      苏云讪笑:“教主武功深不可测。”
      沈约淡淡道:“可惜我再练一辈子也不及师父一分。”

      他生性顽劣,不肯好好用功,成天想着山下的花花世界。师父沉吟一笑:武学无止尽,你若能与我对上百招我便放你下山。
      被师父亲自调教三个月,他自以为武功大进,师父执了树枝,一招挑飞他手中长剑。他不气馁,过了半年,气势汹汹跑去找师父,才对了三招就败下阵来。又一年,终于能迫得师父用剑,也不过十余招。再三年,他勉强能接过百余招,却也终于明白,他这一生都无法超越师父了。

      袁柳咋舌:“教主的师父这么厉害,当年怎么在江湖上默默无闻?”
      沈约踏上崖边凉亭,望着亭下的连绵山峦,缓缓方道:“师父自然不比普通人。众生追逐的权势名利,岂入得了他的眼?”

      当年也是在这个凉亭,师父举杯笑道:等你们师兄弟学有所成,我便寻一处清净地,但只一山一寺一壶酒,此生足矣。
      他一听,忙丢了剑,冲过去抱住师父大腿叫道:师父,记得捎上我!
      师父朗声笑道:甚好!到时你只管寻来上等美酒,你我师徒二人醉生梦死。

      袁柳故作老成:“教主啊,您师父这么嗜酒可不是好事啊。”
      沈约道:“是。他过不久就后悔了。”

      师父搂着浑身是血的他,第一次露出怒容:你疯了!就为了一小坛醉花荫,你竟擅闯皇宫禁地!
      他咳得无力,神志不清,只嘻嘻笑着,前言不搭后语:师父,你可喜欢我给你寻来的美酒?
      师父紧紧抱着他:我留着,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喝。

      沈约摊开折扇,抚着上面的花前月下:“大内高手将我打至重伤,这一身病根也是那时落下的。”
      袁柳问:“那后来是您师父治好了您?”
      沈约摇头:“师父不擅医术,他找来当时有名的大夫,无法可救,只能每日以真气为我续命。”

      师父派了师兄下山寻医,自己留在山上照顾他。他本来调皮捣蛋,受伤后反而安静许多,每日只待在师父身边,听师父为他念书。那时只恨时光飞逝,不能如此平静相守至老。
      他只一日日萎顿,命不久矣。

      沈约收了折扇,继续说道:“我不愿死在师门,自己偷偷溜下山,却阴差阳错遇见前教主。他见我资质不错,便带回教中医治。自然,他救我的条件是要我接任教主之位。我那时一心只想活下去,便答应了。”

      他在教中闭关养伤三年,身体一复原便喜滋滋上山。师父身侧,多了位佳人,红袖添香,笑语盈盈。其他师兄弟也走的走,留的留,没有人再提起他这个当年调皮的小师弟。
      多年未见,人事已非。他悄悄地去,悄悄地走。

      沈约说到此,住了口,立在崖边倚栏远眺。
      袁柳沉默一会儿,突然道:“说出来或许大不敬,但我还是要问,教主当年为何要做出欺师灭祖的行径?”
      沈约回过头,失笑:“欺师灭祖?这个词倒是贴切。我只不过遵守诺言,完成前任教主的遗愿。”
      袁柳忍不住道:“可我听到的不是这样。我听说,教主是因为您师父与一位女子成亲,您思慕不成,因爱生恨……”
      话没说完,苏云已跪下:“袁柳年纪小说话没分寸,教主恕罪。”
      沈约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你这谣言来得蹊跷,我堂堂男子,岂会学妇人般争风吃醋?”他指着眼前群岚众山道,“前教主一生宏愿便是一统江湖。我向来恩怨分明,他救我一命,我替他还愿,大小门派,降者留,抗者斩,即使是师门也不例外。”
      袁柳还要再说什么,沈约摆摆手:“够了!我只想重返旧地思念故人,教中事宜交给你,不明之处苏云从旁协助。”他神色倦怠,不耐烦,“你们退下,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

      他站在陡坡上,迎风而立,看那山下仿佛永恒的花海。

      当年也是这样的季节,繁花似锦,他却沉疴多日,吊着一口气苦苦支撑。那日似乎是他的生辰,他不知为何,硬要去后山看风景。
      那时候师父已经不再拒绝他的任何无理要求了,只淡淡微笑,携了貂皮袄子,抱着他去了后山。
      他精神很好,自己挣扎着站起来,扶着石壁,。
      师父立在一旁,也不说话。他蓦然转过头,咯咯一笑,脱口而出:
      师父,我喜欢你。
      师父微笑着答他:我也喜欢你。
      他眼睛一亮,然后想了想,慢慢摇头,说道:不对,我说的是那种喜欢。
      师父静静看着他,仍然笑着,低声回答:我说的也是那种喜欢。
      他欣喜若狂,痴痴地望着师父,心如刀割:怎么办,我不想死。
      师父接过他虚弱无力的身体,悲伤地笑着:那就不要死。我留着美酒佳酿,等你陪我一起喝。

      后来他偷偷下山,侥幸死里逃生,然后又偷偷回山,想给师父一个惊喜,却只见到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那坛醉花荫不知去了何处,但总归不是他和师父一起饮。
      他茫然若失,回到教中,躺在床上发呆数日。
      当时的教主知道后,挑眉:这还不简单?他见你病得快死了,自然随便承诺哄你开心。谁让你那么傻,就当真了?就算他说的是真话,两个男人相爱,你们也许都不计较,问题是你师父身为一派掌门,他能丢下你那群师兄弟和你私奔么?我跟你说正经的,男子志在四方,你把启云教发扬光大,到时你名垂千古,没了你那师父,你照样活得滋润!
      他对流芳百世无甚兴趣,可他向来知恩图报,比如前教主再世之恩,他便还他夙愿以偿。
      再比如师父的养育之情,他还他一世爱恋。

      风由山下往上涌,细碎的花瓣被卷得纷纷扬扬。那年攻上山来时,大火烧了一夜。火花,霞光,繁花。满山遍野的红,触目惊心。他走在残垣断壁间,只瞧见一小截青色的墓碑。
      幸存的师兄说,师父当年为他续命,消耗真气过多,几年后心力交瘁而死。

      那些都是过去的爱恨情仇了。如今他老了,一个人站在这仿佛不存在之地,火红的栖霞山,似乎从未凋零过。
      而他也只愿这些事从未发生,他闭眼睡去,与那人共饮此生酒。

      九月廿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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