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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九月十九,庚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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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九,庚寅
糖醋排骨
也许每个人都有一个青梅竹马,那个人大约住在隔壁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每天早上出门就能撞个满怀;被家长撵到走廊里罚站,一抬头就瞅见他那小样儿;开了窗户就能看到他洗完澡光着膀子内裤满天飞的样子——从小一起长大,什么丑事都被彼此看在眼里,想燃烧一丁点爱慕之火都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那人跟自己同性。
对了对了,他们不止同性,还同姓!鬼知道自己倒了八辈子霉,摊上个同性又同姓的“青梅竹马”。比方说,每次班里读范例,他都被语文老师兜头一阵骂:“你看你这狗屁不通的什么东西啊,‘司马迁人残志坚,在一次次遭受宫刑后,写出了伟大的史记’。一次次宫刑?你过来让我给你一次次宫刑试试?你就不能跟你那叫什么张硕的哥哥好好学习怎么写作文吗?”
他不理全班的哄笑,一下子坐直腰,义正言辞地说:“张硕才不是我哥!”
英语老师掇张凳子,翘着二郎腿,语重心长:“张硕啊——”他二话不说,掉头就走。英语老师大叫:“回来回来,那个,张扬啊——哎,我说,我不就叫错你名字了嘛,生什么气啊?谁叫你们兄弟俩长得像嘛。老师每天那么多工作,忙起来就糊涂了嘛。老师也是人,也会犯错嘛,你要谅解——啊,我这次来,找你什么事儿来着?啊对,你回去啊,得找你哥给你补补语法啊——你看你们俩脸那么像,怎么就读书不像啊?”
张扬龇牙咧嘴,竖根指头:“你才跟他长得像,你全家都跟他长得像!”
回到班上,班长扭捏地凑到他身边。
张扬第一次见这妞儿如此害羞,顿时被鸡皮寒得浑身一抖。
“你怎么不早点跟大家说张硕是你哥?呵呵,我早就觉得你们俩像兄弟了。那个,你能不能帮我跟你哥联络联络感情?”
他拍案而起:“联络你妈!”
体委啪地丢了笔:“有你这么跟女生说话的吗?啊?看我不代表你哥教训教训你!”
他腾地站起来,一掀桌子:“老子代表你爷爷跟你拼了——”
“小样儿——”
“轰——”
体委眼一花,就看地上趴了个人,猛虎落地式拜倒在他脚下。
张扬想怒吼:他妈的谁绊了老子一跤!可惜已经摔得中气不足了。
“喂,你没事吧?”体委气势早就蔫了。
“王名,你完了,你把他摔傻了。”班长看着张扬那咯咯抖动的肩和颤得扭曲的脸,同情道,“你看他都血舞大地了还在笑。”
那是痛的好不好。张扬在心里翻个白眼。
“让开让开,”张扬最好的哥们儿扯着嗓子拨开人群,“张扬,我把你哥叫来了,让他给你看看咋回事儿。”
张扬一头撞在地上,上下牙格格直响:不要拦我,让我去死——
“我又不是校医,来了也没用。”面前蹲下一个人,捧起他的脸,顿时大惊失色,“我靠你太有才了,怎么摔成这样!”
后来发生的事情把全班都震惊了,甚至多年后仍记忆犹新,每每成为同学聚会的下酒八卦菜。
让我们将时间倒回那一刻,镜头拉近,重新播放。
张扬被张硕抬起头,被迫看着前方,头脸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家倒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对他那张灰头土面血流成河的脸鼓掌喝彩,就听到天崩地裂的一声叫喊。
“哇——”
您听得没错,就是小盆友们那种哇哇大哭。
张扬嚎啕大哭,哭得血泪模糊昏天地暗,连课都不上了,直接回家倒床上继续哭,哭到后来没了力,气若游丝地伸了四指对天发誓:“……我要改名……我不要跟他一个姓……”
张爸爸一巴掌打他背上:“祖宗的姓你敢丢?”
张妈妈嫌他摔成个丑八怪:“改姓?女孩子嫁了人才改姓,你倒说说你要改成什么姓?”
张阿姨过来串门:“老张,让扬扬过来我这边上点药。”摸摸他的头,莞尔朝他一笑。
张扬一直都觉得自己在医院里被人放错了摇篮。如果张阿姨是他妈妈该多好啊!你瞧人家回眸一笑,美得他都忘了哭,屁颠屁颠跟在张阿姨后面走了。
他前脚才出家门,张爸爸后脚就把大门踹得关上了:
“小色胚,见了美女连爹娘都不要了!”
可惜他打错了算盘。
喜滋滋地刚进隔壁张家,就被张阿姨笑眯眯按在沙发上:“我这就让张硕来给你上药。”
“十……”“什么”没叫出口。
“别怕,张硕手脚轻,不会让你疼的。”朝自家儿子道,“张扬就交给你了。”
“不一……”“要”没说完,张硕就架住了他的脑袋。
“嗷——”
“别动!”
“我靠!这什么玩意儿!”
“棉棒——我在给你消毒!”
“你轻点儿!”
“你能别呼气么?”
“我靠,死人才不呼气!”
“我眼镜给你弄糊了。”
“你不会摘了啊!”
“我近视。”
“嘿,你近视还有理了?”
张阿姨从厨房探头,温柔一笑:“张硕,好好跟扬扬说话,别吵架。”
“我们兄弟俩关系好才吵的,”边说边笑,捅捅张扬,“是吧,张扬?”
那“兄弟俩”仨字乍现,张扬条件反射地一拍桌子,血液蹭蹭蹭直往上升:“我——”靠,张硕本是对着他母亲温柔一笑的,谁知道转过脸,笑容没刹住车,张扬霎时被他那灿若星辰的笑颜秒杀了。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拍了桌子,只好强笑一声:“——我们,在开玩笑呢。”
张阿姨说:“那你们赶快上药,我烧了糖醋排骨,张硕最喜欢吃,等会儿扬扬你也尝尝。”
剩下两人,大眼瞪小眼。
张硕为了糖醋排骨,果断地把眼镜摘了:“快让我上。”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上上上,上你个头啊上!
最后还是乖乖坐好任他上药。
张硕近视得有点严重,目前这伤员又怕疼,下手得谨慎,只好近距离小心打理。
张硕是近视,张扬眼睛可好得很。一时间,凑得近了,近得过头了,整个视线里只有张硕,除了看他没别的好看。
可那张脸又不是绝世佳人。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少年,两只眼睛一张嘴,五官尚未成熟到线条坚毅,然而眉目清晰,口鼻眼耳熟悉得好像多年的梦中人,连呼吸都彼此纠缠在一起。
张扬绝望地想:我跟他,哪里像兄弟了?
那个傍晚是那年夏天最炎热的一天。还是少年的张扬忐忑不安地坐在沙发上。额上的汗水流过伤口,带着凉飕飕的刺痛,顺着脸庞的轮廓,从下巴滴入地底,稍纵即逝。
天花板上,风扇吱呀吱呀地响,从厨房飘来甜腻的香味,弥漫了少年张扬的整个夏天。
张扬想,大概从那次开始,他和张硕就冰释前嫌了吧?靠,人老了,屁事记不清了,印象最深刻的倒是那糖醋排骨。往后张硕每次找他,总是勾肩搭背:“哥们儿,我妈惦记着你,烧了糖醋排骨等你去吃呢!”
就像现在,张硕一身西装人模狗样,勾了他脖子,贴着耳朵:“兄弟,赶明儿上我家尝尝我媳妇儿的糖醋排骨?”
张扬把他推下身:“我靠,有完没完啊?就你媳妇儿那手艺,好意思拿出来现?”
旁人起哄:“就是就是,大嫂的厨艺荼毒了我们那么久,张硕,你这新郎该罚酒!”
张扬不耐烦,伸手一挡:“得,我替了,成不?”
他爷爷的,流年不利,婚宴上喝得太多,散席后狂吐不止,两腿发软头晕眼花,还找不到出租车。好在冷风一吹瞬时清醒,抱着脑袋慢慢往回爬。
走到楼下肚子饿得不行,正好看见小摊档还没收,买了份外卖带回宿舍。
宿舍里那夜猫子还在通宵,一见他带了外卖,迫不及待地扑腾过来。
“哇靠,有没有搞错,你竟然买了糖醋排骨?”室友瞪圆了眼,“你不是向来都不吃,说讨厌这玩意儿又酸又甜味道怪吗?!”
他默不做声,挟了一块送入嘴里,细细咀嚼。
炸得金黄的排骨,在舌齿间缱绻徘徊,先是细腻的无人知晓的甜蜜,充斥了整个口腔,然后是隐藏在舌尖的酸,刺痛一般点点蔓延开来,顺着食道一路来到胸腔。
排山倒海的苦从四处涌来,四肢百骸,痛彻无力。
九月十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