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九月十七,戊子 ...

  •   九月十七,戊子
      夜奔

      多年前我尚是梨园子弟,混到十七岁还只个小小跑龙套的。师父曾点着我的额头斥道:“当初捡你回来好歹也清清秀秀一个孩子,如今却浑浑噩噩没个长进!”倒是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心痛。我吐着舌头朝他做个鬼脸,反正本就是丑角,这一来,师父倒是笑了:“你呀……”
      看我还算手脚利索,便把我拨给漱玉做小厮。漱玉乃台柱,做惯了旦角,不知多少公子少爷争着捧,脾气自然大,当场冷笑着回了师父一句:“我要他做甚?长得歪瓜咧枣,没得污了我的眼。”
      说是这样说,他也无法,收了我放在身边打下手。我虽已十七岁,却仍是尖细的童声,平常人唱不上去的音域对我不在话下,可惜全无用武之地。漱玉索性拉着我吊嗓子。他心性骄傲,却着实戏痴,时时沉浸在唱词的推敲中,一旦不如意,少不得拿我出气。好在这些于我是家常便饭,再加上他毕竟是戏子,绣花般的拳脚落在身上也无甚大损,久而久之,我也就习惯了这样不痛不痒地过着日子。他依旧是头牌,众人竞相追捧献媚,却眉头也不皱一分,直视万物如粪土。偏有人就爱这个调调,越弃之如敝屣,越是巴巴地贴了上来,累我每日需杵在门口,挥舞大扫把,却赶不尽络绎而来的苍蝇。
      后来恼了,便进书房偷了纸笔,上书大字,贴在门口以示威。窃以为天下妙绝之计,正沾沾自喜之时,竟有不速之客破门而入,顿时目瞪口呆,久不能语。
      那人看也不看我,径自往里屋去。
      反了反了!这还得了,来去自如,把云家班当什么地方了?我上前拦住他,他却道:“小弟弟,我有事找颜老板,劳驾让我进去。”
      我较一般人晚熟,身量与孩童无异,一向被人误会,早已习惯了,这次却恼羞成怒得理直气壮,讥嘲地一指门外:“‘主人不适,谢绝见客’,白底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怎么,看公子你一表人才,原来却目不识丁?”
      跟着漱玉久了,倒是将他嘲讽的语气学个十足。那人略显惊讶,嘻笑道:“那是你写的?”
      我拿了扫把便要赶人,动静太大,却把送茶的小倌引来了。他一把拉住我,朝对方揖了又揖,赔笑解释漱玉不在,不知有何贵干。那人也不多噜苏,扔下一封信便扬长而去。我还没将扫把放好,小倌便叫来了师父,自然少不得一顿臭骂,门上贴的字迹也被当作罪证丢进水槽。我揉着差点被拧掉的耳朵,忿忿回到房。漱玉恰巧也在,抽了信纸便递给我,我细细读一遍,如实相告:“月末城东陈老爷七十大寿,邀你去唱一出曲。”毕了,着实摸不着头脑,“怎么请戏班不先知会师父?”
      漱玉哼了一声:“被你方才一胡搞,你以为师父会不知么。”
      我有些心虚,仔细一回想,倒是忆起了,口里分外委屈:“也不全怪我。送信那人好生没教养,硬是往里闯,我拦也拦不住他。叫什么陈二少爷来着……”
      漱玉脸色变了,一按桌子站起身,劈头朝我扇来:“你惹的好事!”
      我被他兜头盖脸地一顿打,直打得晕头转向。他自个儿出完气,将我踢出门后睡觉去了,剩我一人莫名其妙地晾在院子里,夜深寒重,我抱着瑟瑟发抖的膝盖,不由打个喷嚏。
      事后我问知情的师兄,将前后一一道尽,他因笑道:“你这顿打倒也不是白挨,竟连这都不知!城南楚楼耍了新花样,最近出了位武生,模样端正不说,功夫耍得也是一流,着实抢了漱玉不少风头,许多云家班的看客都涌去了那边,听闻陈二少与那位老板更是熟稔,漱玉一听是陈二少亲自送信,怎能不气恼。”
      我撇撇嘴,倒认为没这个必要。反正漱玉主旦,那谢卿乃武生,分明是两不相及,若能同台出演,指不定还是登峰造极的搭配。
      他摇摇头,高深莫测。
      这倒勾起我的好奇心了,说什么也要亲眼见见。左右漱玉只拿我当出气筒,白日里也无事可做,便提前打点好一切,偷了个空朝城南楚楼奔去。
      我没有钱,便仗着个子小,趁人没注意,扒了墙头溜进戏院。谁知落地的时候被人逮个正着,我背脊一阵凉,抬头一看,正撞见陈二少往这边冷冷的一瞥,我不知所措,正以为他要叫人来将我轰出去,却看见他嘴角一提,转过头笑意盈然的跟身边人说了句什么,几个人被逗得哈哈大笑,他也跟着轻浮地笑。端起茶盅,手停在半空,似有若无地扫了我一眼,那架势,分明是当我不存在。
      我松了口气,借着来往的人头,顺利找了个位置躲起来。
      其实是我多虑了。他这种浪荡公子,哪会理会谁混水摸鱼呢。
      那日的曲唱得平庸,大家却全然没有抱怨的意思,例行公事一般该沉默的时候沉默,该叫好的时候叫好。我昏昏欲睡,几次被众人的掌声惊醒,着实不明白为何连我都还恋恋不舍地停驻于此。
      答案在最后出场。谢卿一身短打的装扮,唱的是《野猪林》中的林冲夜奔。他双眼如箭,即便百般潦倒,也锐利而坚定。他轻轻一个翻身,掀袍,踏步唱道: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黯,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有一种扎根于心的悒郁与悲凉破土而出。我紧紧拽着胸口,生怕那份暗夜的孤寂遍布全身,迫我无处可避。长夜难明,逃路的尽头一片黑暗与迷茫,什么也没有,我知道这份绝望的悲愤,却无从择决,泪眼朦胧中只有他唱词的尾音直指心口。听过那般的唱腔之后,我想我什么都无所谓了。
      慢慢踱回云家班,等候我的是漱玉的鞭子。师父不便说话,早已走开了,一旁有求情的师兄,全被他瞪了回去,冷笑道:“待他好上一分,倒骑到我头上来了!好好地不在班里待着,偏要偷去城南楚楼,谁不知道那边和我们是死对头?若不给点教训,只怕明天他就卷了银两投奔他处了。”说着就是一鞭子。不同于以往的拳脚相向,这次是真家伙,一招一式全是硬碰硬,我早就疼得龇牙咧嘴,不住求饶,他直把我打到无力叫唤这才收手。我也不知他气消了没有,不敢让别人帮忙,自己趴着喘了一会儿气,连滚带爬地回了房。
      大夫自然是不能请的。我仗着年轻身体底子厚,兀自在床上躺了几天,没人服侍只好啃馒头喝清水。幸而不用做事,闲来无事便背诵诗词,倒也平平安安没再闯祸了。其间漱玉过来看我,带了盒伤药,我当真受宠若惊。他居高临下地瞟我一眼,道:“美得你!莫忘了月底陈老爷的寿筵。”
      或许是这句话的作用,我的伤好得很快,漱玉骂我贱命,我耻笑而对。
      活蹦乱跳的第三日就是约定的寿筵。我平时甚少见识这样的大场面,没喝几口就醉了,也不知什么酒这样烈,我昏昏沉沉地在园子里找茅房,甚至不记得是何时睡着的,以致错过了漱玉的曲。等我醒来,已是半夜的模样,灯火通明,却原来闹到这么晚。
      我苦笑着,边想象回去之后会被如何惩罚,边扶着脑袋往回走,却完全摸不着路,只得瞎闯乱走,指望遇见一个人问问今晚的情况。好容易听见前面有人声了,仔细一听原来是漱玉,不知和什么人说话。我心中一喜,这可真是踏破铁鞋,便加快脚步赶上前,却发现先我而至已有一人,隐在树丛中。
      那人却是陈二少。想不到他竟有偷窥的癖好,我有些得意洋洋,仿佛知道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小心翼翼的躲在不远处,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勾当,却听那边漱玉开口了:“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不知谢老板找我何事?”
      我心中突的一跳:谢老板?哪个谢老板?
      那谢老板笑了笑,温润辽远的声音在夜色中传开:“我说过我会回来。”
      我疑窦丛生。谢老板的面容在月光下漫漶不清,我不自禁想靠近看清楚一些。脚下方一动,陈二少倏的转过头来,目光冷清地看着我,我吓得顾不上偷听,口一张便要喊出声来。那人的动作倒是敏捷,没等我反应,便捂住了我的嘴,手肘一翻,架着我的脖子便离开了。我又气又急,拳打脚踢,还是没来得及听完那厢的对话。
      漱玉和平常一样回来,骂我独自早溜,我缩着脑袋听他骂。他骂完后洗漱睡觉,第二日早起吊嗓子,照旧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我心怀鬼胎,见了他自然将话题转至谢卿身上。他睥睨地看我一眼:“你几时也这般悠闲到处嚼舌根?看来要再给你加些事做了。”
      我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从此我没再提过这人,他也理应没再去见过那人。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虽然被城南楚楼抢了一部分生意,漱玉照样是云家班的支撑,我照样每天被他骂,然后无聊时翻翻堆在后屋的小说什么的,偶尔想起那天的林冲夜奔,发觉逃与停留不过是殊途同归。
      火起的时候我在梦中奔跑。夜色茫然,我站在雪中遇见一个人,他说他是鲁智深,在野猪林救了我一命,如今无路可走,我走近一步,定睛一看,却是陈二少,拽了我的胳膊要带我上梁山,我不从,他就上来掐我的脖子,几将窒息。
      挣扎的时候,我被惊醒。睁开眼,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却是梦中那人。人声嘈杂,四下火起,果真已是穷途末路。
      火柱开始肆意嚣张,吞噬一切,屋梁房柱纷纷倒塌,漱玉双腿被压在下面,无法动弹。我疯了一般要去搬开那火舌燎烫的重物,被他斥走。“滚远点,别让我再看见你。”他苍白着脸,汗水涔涔,双臂环上了身边男子的颈。
      我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如同那晚一样,无论我做出怎样的抗拒,都无法阻止陈二少带我离开的企图。我离他们越来越远,只剩下他们俩他人无法涉足的世界,携手站在仿佛是逃亡路途的尽头,走投无路,无法同生,至少可以共死。
      高温热浪,我的眼里被蒸发得干涸,留在视线中的,是房屋崩溃、万石灭顶的坍塌。遥遥传来霸王别姬的唱词,在熊熊烈火中,也不知是我幻觉或是甚,我朦朦胧胧地想,他们俩一起唱曲,果真好听得紧。
      之后我高烧三天,陈二少也不知哪里请来的大夫,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但好歹没什么大碍,除了嗓子。吸了太多毒烟,声音算是废了,但我本也不仰仗它,便换了喜欢的事做,写些小剧什么的,事后倒有了点名气,算是因祸得福。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三日里我一个噩梦也没做过,能下床了便去了趟云家班,残垣断壁,满目疮痍。
      但我很快找到了他们的尸骸。说是尸骸,倒不如说是尸迹,大部分骨头已烧成灰,渗入地下,无可收讫了。他的灰混着他的灰,注定要葬在一起,倒是成全了他们水乳交融的愿望,光明正大地弥补了那段不可终日的情愫。当然,也不是没有证据的。比如他们十指相扣的左手与右手,即便经过了炼狱般烈火的考验,仍然掌心紧贴,怎么掰也掰不开。
      他们似乎的确是相爱的。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好在要准备留洋事宜,忙起来我便渐渐忘了去问为什么。留洋的自然不是我。去的是陈二少。那日他邀我同行去日本。我没有考虑,点头同意了。我想起那个梦,一切都无从选择,倒不如随波逐流,不去抵抗。权当散心。
      云家班经过那场祸事,死伤大半,师父也已仙去,我走得毫无牵挂。
      上了船,他换了一套奇怪的服装,据说是西服。他逼我也穿,还花了快半个时辰给我捣弄。我哭笑不得,被他推到镜子前面,这才发现自己长高了不少。
      他平时还是一样冷冷的,只是那个时候突然说:“我叫陈书阁。”
      镜子里的他轻轻笑了笑,不是之前那种纨绔子弟轻佻的笑,也不是一无所有的浪子的笑。他真的很好看。于是我也笑了。长路漫漫,有他作伴,至少不是坏事。
      那套西服我至今仍收藏着。

      九月十七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九月十七,戊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