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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有梅茶楼 ...

  •   有梅茶馆。

      庭院中是一座梅园。

      小溪澄,小桥横。

      溪流飞遍红襟鸟,桥头生遍红心草。

      梅花逐流水,小桥疑有雪。

      夏日里,这一园梅花竟开得正好。

      因为这梅花是园中存冰的寒气催发的。

      只听楼上传来说书人一把清朗朗、稳沉沉的声音:

      “……这‘南鲨北鳄’,一个笑起来咧开嘴角像鲨鱼,一个笑起来拉平嘴角像鳄鱼,这才被人叫做‘南鲨北鳄’。往常在十八路水道上横行无阻,便是连过河的老和尚都不放过,要被刮掉一层皮。

      “这南鲨以掌法猛烈炙灼见长,出手十分狠辣。原本是水上帮会‘青环帮’帮主涛吞天的手下,因为被涛吞天捉奸在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整个帮会血洗,据为己有。只是他性格暴烈,凶蛮嗜血,杀伐肆意,不到一年,青环帮便人丁凋落了。

      “这北鳄练的功法十分奇特,一双钢爪倒也不足为奇,但他却是以牙齿为武器!被他用双爪抓住的人,无不被他的大嘴咬断脖筋!他不是将人活生生地杀死,而是将人活生生地咬死!在钱塘以南,提起北鳄之名,可止小儿啼哭!

      “这两人竟能一见如故,彼此都觉得如虎添翼,‘南鲨北鳄’之名,在江湖榜上可位列三十二。

      “然而就是这等样凶狠的人物,却被‘一枝花’一招毙命!”

      “咳……”
      苏试正举杯浅啄,此时不禁小小地闷咳了一声。

      他正坐在窗边,穿着一件银丝黑绸裹边的黑色外衫,衣襟处露出雪白的交衽。

      手中的杯是白玉杯,玉是昆仑玉,酒是清酒。

      他肩靠在窗边,仰尽美酒,耳畔银环摇坠,敲一点脆响。手执一把黑羽扇,轻轻地摇了摇。

      窗外梅香透入,用来下酒正好。

      苏试垂下眼帘,感觉到有人在看向这方,便转眸望去。

      他的目光有一些缥缈的味道,转眸凝睇向你时,像一片飞雪回旋飘来。

      他好像写自楚越南岭的一首诗。

      只见斜对角一张油木桌上,坐着个一袭青衫的男人,一张脸英俊而老成,棱角分明,看来是北方人。

      他不过二十几岁年纪,却有股不怒自威之气。

      他正静静地看着苏试,此时看到苏试看向他,忽然露出了笑容。

      他的笑容温暖而纯粹,如同阳光般满是真诚与坦率的欢喜。

      谁也不会想到那样一张严肃硬朗的脸上,会露出这样温暖纯粹的笑容来。

      他身旁端来热茶的一个扈从见状手指一抖,热烫的茶水溅在手指上,差点没叫他把这越窑青瓷杯给摔了。

      男人眼中的善意与友好,让苏试略微困惑地多看了几眼。

      然而他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因而也不知道对方为何对他笑。片刻没想明白,便转首回去,继续听那说书人讲故事。

      说书人眼见众人的兴趣已被勾起,反而停下话茬,呷了一会儿茶水。在众人急切的目光中,慢悠悠地伸出一根手指:

      “那‘一枝花’杀死南鲨,还有杀死北鳄,都只用了一滴露水!”

      众人有的滞愣地张大嘴巴,更多的是倒抽一口冷气。

      听起来,可能会让人觉得,用一滴露水杀人,和用一片叶子杀人也没什么区别,但两者的难度却截然不同。

      叶子尚且有硬度,而水乃至柔之物。

      这就好比,你将一张宣纸扔出三丈远,或者将一片竹简扔出三丈的区别。

      便有人问道:

      “……这一枝花是何许人也?”

      “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谁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知道在一个月内,他先后杀了‘魔笑鬼哭’、‘南鲨北鳄’、‘嗜钱如命’金婆婆、‘毒死人不偿命’卢大饼、白头翁媪夫妇、‘赤链蛇’小红和‘千斤小姐’杨西施。

      “他每杀一个人,都只用一招。

      “并且他每杀一个人,都要在那人的耳朵上簪上一朵新鲜采摘的小花。

      “所以,江湖人便管他叫‘一枝花’。”

      “一枝花”苏试略微头疼地别开了脸。此时已是黄昏,最后一缕晚霞从楼角销去,梅影淡而疏落。这有梅茶馆是彻夜迎客,无论酷暑寒冬,都不会打烊的。

      无论是谁,都可以在这里打探到最新最快的江湖消息。

      而无论什么消息,只要一在有梅茶馆说出,便立刻传遍天下。

      只听茶馆中人道:

      “莫非这‘一枝花’是什么隐名侠士?”

      说书人道:“非也,非也。非但不是什么侠士,还被平陵阁列为了近十年来最危险的头号案犯。任何人能提供他的消息,平陵阁赏银千两!”

      有人奇道:“这‘魔笑鬼哭’之流,均是平陵阁通缉的要犯,难道他不是为江湖除害了吗?”

      说书人道:“只因这‘一枝花’杀‘魔笑鬼哭’等人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

      “第一种,这‘一枝花’是个黑吃黑的主,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二种,魔笑鬼哭、南鲨北鳄等人,便是与一枝花合作杀掉的江南七富,事后又被过河拆桥,狡兔走狗!

      “只因魔笑鬼哭等人虽死,但被掠去的财富却也无影无踪。”

      众人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出了这样一位强人,只怕江湖中要人心惶惶了。有江南七富的前车之鉴,那些有财有势的大户人家,恐怕还更要食不下咽。

      此时,上了晚膳。

      有酒炒青口、油煎鲥鱼、芙蓉肉、芋煨白菜、芥菜炒黄豆等等,米是桃花籼。

      苏试并不爱口舌之欲,是以吃饭极慢。

      等就着菜吃完两碗米饭,已是月上柳梢头时分。

      过了晚膳时间,又有新的客人来,这说书先生便又将白日讲过的江湖故事再讲一遍。

      谁若有专门想知道的秘事,就得向茶馆花钱买了。

      那青衫男人仍然坐在那个座位,也仍然在看着苏试。

      苏试也便再将他打量一番,只见他身形挺拔而高挑,虽然坐着,也不比来往的店小二矮几分,他腰间悬一柄剑鞘漆黑的宝剑,剑宽约两寸,长约四尺,比一般的长剑还要长上一些,大约是因为他个子比一般人高出一截的原因。

      他肩膀宽挺,肤色麦黑,高挺的鼻梁为劲瘦的脸庞更添几分硬朗。

      和南方男人的秀致清美不同,他便如烧酒般寒澈凛冽,他的英俊与精致、艳丽绝无半点关系,而是沥干水分的岩石,是经过炉火锻造的玄铁。

      但苏试并没有仔细打量他的脸庞,因为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被那双眼睛所吸引。

      那双眼睛温暖、璀璨,就好像你在漆夜中望见的一盏孤灯,不知不觉间便吸引过去……

      等苏试回过神来,便发觉自己竟与一个陌生人对视良久。

      那人又对着苏试笑起来,这是他今天第二次看着苏试笑。

      苏试跟着困惑地一笑,随即撤回目光。

      他容姿洒淡,却偏偏着一身暗奢的黑衫,阔袖边的银纹犹如一笔狂傲的龙蛇舞。玉指握着乌羽之扇,又有一种诡秘之惑。

      扈从添酒,那男人依然浅啄慢饮,看着苏试,仿佛在用他下酒一般。

      苏试不再在意那男人的目光,月光洒在他的肩头,梅花的香气被风吹入。苏试随手伸到窗外,摘下一朵梅花,放到鼻端轻嗅……

      月下看他,似仙似幻,似诗似魔。

      这时,一个小童捧着红木盘向苏试走来,木盘上放着一张红色的纸笺。

      苏试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五个字:

      「五陵人,唐璜。」

      苏试宛然一笑,怪不得这有梅茶馆讲“一枝花”的故事一口气连讲了三天三夜,原来是男主受为他买的人气。

      有梅茶馆虽然只此一间,但有梅茶肆却遍及大江南北。

      三天,也足以叫“一枝花”闻名九州了。

      他正愁着怎么搞死自己,男主受这真是送来一口好锅。

      苏试将纸笺一折,放入杯盏中,伸手盖上杯口,等他将手拿开,那襞纸便化为了齑粉。

      *
      月已中天。

      有梅茶馆门口点起两盏纸灯笼。

      灯笼上各用文征明的楷书写就一个“梅”字。

      别人离开时都是骑马,只有苏试坐轿,无人抬的轿子。

      苏试掀帘进入轿中,轿子重新浮起,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运行内力驱动轿子并不是件轻松的事,至少一定比请人来抬难上许多。

      他之所以坐无人抬的轿子,并非没有理由——这其实是一种很好的练习内力的方式。

      不然仅仅为了逼格就遭这个罪就太傻了。

      他刚要坐到垫褥上,一只扑腾累了的麻雀便从上面飞起来,又对着透着片月光的窗帘扑腾。

      “咦。”

      苏试惊讶一声,不知这麻雀是怎么飞进来的。

      苏试掀开竹帘,但那麻雀因为惊恐已极,只拼命一味地将自己的小小身体胡乱撞向一旁的车厢上了。

      苏试伸手去拢小鸟的身体,那鸟儿因为扑腾得太厉害,每次都滑出他松张着的双手。

      其实以他的武功,完全可以一手就捉住这只麻雀。

      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伸出双手去轻拢那鸟身。

      麻雀柔软的翅膀不断地滑过他的手指,好像一块酥滑的黄油在掌心里滑来滑去。

      渐渐地,那麻雀不再扑腾了,而是收起了翅膀,乖巧地蹲伏在他的掌心。毛绒绒的小身子就像一颗又软又暖和的小心脏,带着点生命的律动。

      苏试一手掀起窗边竹帘,一手将麻雀递出。

      那麻雀感受到清新自由的空气,便再次欢快地展开翅膀飞了出去。

      轿子停下来的时候,有一阵马蹄声也跟着停下。

      又是茶馆里那个青衫男人,他又在望着苏试微笑了。

      那面庞在夜影的勾勒中更显冷硬,那冷硬的面庞却居然十分适合笑容。

      “……”
      苏试看了他一眼,便放下了帘子。

      只觉得这个人是个怪人,无缘无故地对着他笑,实在有点莫名其妙。

      其实以前也不是没有人看着他笑,只是他从来没有心去弄懂其中的深意。

      但他以后会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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