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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春花谢时 16 ...

  •   (十六)

      秦绎自去过云燕之后,回了梁成也时常往云燕写去书信。

      但那些大多都是较为发乎情,止于礼的来往,其中最放肆的句子,也不过秦绎写了十多次信之后,又逢一年暑夏,他夜里听着灌木中虫鸣的窸窣声,又想起了江州篝火旁的一夜,忍不住披衣起来,在窗边案上写下了一句: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而后装进信封,令人连夜送往云燕。

      彼时慕怀安捏着薄薄信纸,目光在抬头的“凤凰儿”三个字上长久游离,眉头微微蹙起。

      良久后,他提起笔,略有迟疑,身边的云燕王却催促地看着他,慕怀安望了云燕王一眼,云燕王点点头,他才缓缓落笔:

      “梁王陛下:
      见字如面,近来安否......

      ......

      与君长久别,夜夜梦乘风。
      唯此江上月,圆缺与君同。”

      他写好,缓缓折叠起来,塞入事先准备好的封袋,由小厮领着,交给信使再送回梁成。

      “怀安,你是云燕的太子,明白么?”
      云燕王注视着端秀少年的细嫩脖颈,轻轻道:“王室之尊严兴亡,皆在你一人身上。”

      慕怀安点点头,低声道:“是。儿臣明白。”

      “下次通信,你需告诉他,你已长大,不可再唤乳名‘凤凰儿’。”
      云燕王将目光放到窗外,看着那郁郁葱葱的山与空寂精致的庭院,缓缓谋划道:“其余之事,你思虑周全一些,莫要叫他发现便可。”

      慕怀安应了一声,接着拿起桌上的另一封信——与梁成的烈火信徽不同,这一封上留有碎裂的冰雪与狼首图案:
      那代表着中陆极北之地,极少与他国往来的神秘国度燕启。

      与刚才接到梁成来信的犹豫与迟疑不同,这次慕怀安倒显得十分期待似的,拈起信封就要拆开封口,云燕王却伸手制止了他。

      “上次你给他寄去六次信,他一次也未回你不是?”
      云燕面有不悦:“顾雪都此人太过狂妄!......晾着他。”

      说罢从慕怀安手中强行抽走信封,扔进了火堆里,将另一封铺到了慕怀安面前:
      “先看看这封盛泱十一皇子的罢。”

      “是。”
      慕怀安垂眼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那已经被扔进了火盆的信上,直到整个信封都被火舌吞噬了,才有些念念不舍地收回目光。

      他心思飘忽地想,那封信里不知道写着什么呢?
      此番烧了他的信,以后他还会写信过来么?

      慕怀安提笔回着盛泱十一皇子的信,很有一些心不在焉。

      ......

      慕子翎被囚在暗室中,数不清度过了多少日子。
      云燕王既不杀他,也不放他,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等到他自生自灭也就算了。

      云燕多瘴气毒物,蝎子毒蛇满地跑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慕子翎没有玩伴,也没有人陪他说话,便捉了五六条小蛇养着陪自己玩。

      “嗬,祖宗诶......!”
      给他送饭的宫奴有时推门进来,瞧见各色各样的小蛇突然从慕子翎的领口钻出来,缠着他的脖子往上爬,都要受不小的惊吓。

      ——哪怕云燕惯养毒物和蛊虫,但养成慕子翎这样带着蛇睡觉的,还终归还是只有他一个。

      比起刚被关进来的时候,慕子翎长大了一些。
      他的手脚长长了,眉眼也长开了,因为长久未见光,皮肤更显出一种不正常的白,眼珠漆黑幽深,像深林里的两汪潭水。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关在阴暗的囚房里太久的缘故,有时候他的侧脸看上去有些阴郁和冰冷,微微抿着唇不说话的样子,显得孤僻而敏感。

      “您近来还是能听到那些声音吗?”
      宫奴将饭食摆在笼外,面色担忧地问:“晚上大概什么时辰?”

      慕子翎玩戏着小蛇,略微思虑了一下:“最近太阳落下之后就能听到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
      宫奴喃喃道:“这里离祭祀台太近了......近年来祭了太多人畜,怨气大得快要控制不住,等中元节一到,可就危险了。”

      这名宫奴是慕子翎乳母的对食,也曾照顾过他的母后。是宫里为数不多对慕子翎上心的人了。

      “我找王上求求情吧。”
      宫奴道:“总不能将您再留在这儿,千万不能......”

      云燕的传统是异常腐朽迂化的,他们信仰天神,每当遇到什么灾祸,就要祭祀。
      上至天灾干旱,下至云燕君王或储君生了重病,都有巫师出面,以鲜活的人命作为代价,祈求天神的恩泽。

      为此,他们甚至还专门豢养了“人畜”。

      自慕子翎囚入暗室以来,因为离得近,他曾无数次听到祭祀台那边传来的哭喊。
      都是些还未长大的孩子,被闷封在陶罐里,罐下还烤着熊熊的烈火。

      ——因为身为祭品,单纯的死是不够的,还需要烈火“洗尽”他们身上的污秽。

      瓦罐在烈火里燃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孩童痛苦大叫,疯狂地拍击着罐壁,哭着喊父母:“好烫”、“好烫!”,“娘亲我要喘不过来气了!!”。

      然而那些他们以为会不顾一切赶到他们身边,保护他们的父母,只是在重重士兵的包围下,双目含泪而又庄重地注视着祭祀的进行。

      慕子翎曾想过,倘若他不是“公子隐”,没有诞生在王室,而是这些普通奴隶中的一个,那么被闷入瓦罐中灼烧的可能也会有他。

      ......在云燕,比他更无助痛苦,无法选择命运的孩子太多了。

      “您切莫与它们说话。”
      宫奴叹了口气,喟叹道:“那些孩子死时不知有多么大的怨气......都是作孽啊。”

      然而慕子翎抿了抿唇,心想,他不止能听到它们说话,甚至还能看到它们的记忆。
      他看到有柴火架在高台上熊熊燃烧,白须耋耄的巫师行着繁复的礼节,平民与奴隶在重重侍卫的包围中一边目睹自己的孩子被烧死,一边高喊“云燕昌盛,国祚绵长!!”。

      .....也有妇人实在难以忍受孩子的痛哭,啜泣着突然冲上前去,想把亲生骨肉从烈火中抢出来。
      但她只跑出几步,就会被围在周遭的士兵猛地用长戟捅进身体里,两根长戟挑着,将人扔进烈火中,化作一把让炙烤她幼子的烈火烧得更旺的燃料。

      “隆叔,如果被它们缠上会怎么样?”
      慕子翎轻声喃喃问,他下意识抚摸了一下自己左手上的一块疤——

      那是他前几夜突然惊醒,被一个瞧不见脸的小鬼咬在他手上留下的。

      当时慕子翎被吓坏了,虽然云燕处处可见阴魂降头,但是在这样一个黑暗的、除了慕子翎再也没有他人的房间里,遇上这样的小鬼还是叫人害怕。

      那之后,慕子翎就时常能在夜里看到那个小鬼恶狠狠地在暗处盯着他,有时候是它一个,有时候是好几个同样惨白肿胀的亡魂。

      “我会死吗?”
      慕子翎低声问,他注视自己的手指,那上头缠着一位小蛇,在他的指缝间爬来爬去。

      他原本不怕死的,在他更小的时候就想过要结束自己的性命,但是他还没有去过梁成,没有见过结在窗纸上的白霜,看见漫山遍野的山茶花......

      虽然答应带他去看的那个人已经失约了,但是慕子翎想,他还是愿意再等一等他的。

      宫奴惋惜地望着这个孩子,这个时候慕子翎已经快十四岁了。
      他的脖颈细而白皙,虽然穿着并不干净的袍子,但是这么垂着眼,将下颌抵在膝盖上的模样依然显得脆弱而动人心魄。

      “我会替您求一求王上的。”
      宫奴说:“您到底是王上的亲生子,他不会放着您不管的。”

      慕子翎微微抿了抿唇,手指在手心捏紧了。

      他像在一场漫漫的长夜中等待天亮,既悬而不绝,又风霜漫天。

      半个月后,慕子翎没等到云燕王的施恩:
      他等来了“百鬼缠身”。

      从一开始,这个所谓的父亲打的就是借着慕子翎与慕怀安双生的天然之利,炼出一把只听属于云燕的锋利冷刃的主意。
      它会是云燕历史上最凶恶的降头,吸纳整个祭祀台的怨气,九天十地,莫能与敌。

      从慕子翎从江州回来起,他便这么想了。
      所以才留着慕子翎的性命。

      那十夜,慕子翎的惨叫和哀哭整个乌莲宫都听得到。

      从来沉默安静的公子隐,在无助与恐惧下不住地喊着“父亲”,“哥哥”,“让我出去”,捆住他脖颈和手脚的铁链被扯得哗哗作响。
      甚至有些宫人都会暗自想,他快些死了,才是解脱。

      “这是他的荣耀。”
      听着暗屋内传来的嘶叫和声响,云燕王低声说:“为云燕而死,整个云燕都会记住他。”

      除了叫云燕王与慕怀安,慕子翎还叫了一个人。
      事实上,除了一开始唤过云燕王与哥哥,慕子翎之后便再也没有提及他们的名字。

      他只反复念叨着,“为何还不来接我”,“白茶花......”
      声音里带着哽咽和绝望。

      第十一天,所有的声音都消寂下去了,甚至连最轻微的呻-吟也听不见。

      云燕王略微使了个眼色,让仆从前去打开房门。

      暗室内,到处都是鲜血,墙壁上留着大大小小的手指印。
      虽然是在白天,日头正盛的晌午,房门推开的那一瞬间,奴仆们都感受到了一股像从地底漫腾起的阴冷之气。

      所有的桌椅都七倒八歪,木栏断成两半,像被什么啃食过了一般,断面毛毛躁躁的。

      一个血衣人毫无生气地垂首仰躺在祭桌上,铁链还锁着他脖颈和手腕。

      为首的幕简先靠了过去,大喇喇想,把尸首拿回去清一清,便能做降头了。
      然而就在他考过去的那一瞬间,微蜷着的苍白手指蓦然一拢,幕简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整条手臂便被齐齐拔下!

      在喷薄的鲜血和惨叫中,这世间第一个百鬼之首,出世了。

      ......再之后,便是屠杀,宫变,云燕改易其主。

      尖叫与血海中,慕子翎看着那个曾经高高在上,掌控着他生杀大权的父亲如今垂死地躺在自己脚边,艰难而痛苦地喘息着。

      “父王,看到了吗,哥哥死了。”
      他说:“我把他的眼珠剜出来了,他疼极了。”

      慕子翎将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扔在云燕王脸上,濒死的老人瞬时犹如烫着了,痉挛起来。

      然而慕子翎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神色有些漠然又有些愉悦。他轻声道:
      “父王那么爱哥哥,一定想立刻去照顾他吧?......但是我还有一样东西想给父王看,父王且等一等。”

      他伸出尚且干净、不沾丝毫血污的左手,在云燕王眼前轻轻一握,霎时无数阴魂厉鬼凭空而起,数名小鬼降头围在慕子翎脚边嬉闹着转圈。
      慕子翎问:“‘那个东西’呢?”

      苍白浮肿的小鬼仰头看着他,然后恍然大悟似的从身后扯出一个血淋淋的血鬼降。

      那名曾经匍匐在云燕王身边,张牙咧嘴吃过无数奴隶人畜的血鬼降,如今被慕子翎的小鬼们拉扯着,翻腾着,肆意啃咬撕拉而一动不动。
      云燕王双目大睁,怒意几乎要瞪裂眼眶,已经血肉模糊的咽喉竭力发出一声模糊的“咕隆”声。

      慕子翎笑看着他分明怒极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欣赏了好一会儿,才一踢那咬得“嘎嘣嘎嘣”响的小鬼们,有些厌恶道:“拿到一边去吃。”

      降头与主人心魂相系,当降头濒死时,主人的灵力也将干涸,甚至降头所感所知的一切痛苦,主人都会感同身受。

      “父王感觉到了么,当时我也是这么痛啊......”
      慕子翎喃喃说:“但是当时父王在哪里呢?在等着我快些死。”

      乌莲宫内尖叫哀哭声此起彼伏,整个光洁的白玉地面浸透了鲜血。

      云燕王犹如一只破掉了的拉风箱,不住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要不要将父王也炼成我的血鬼降呢?”
      慕子翎像真诚发问似的,注视着云燕王扭曲的脸:“哥哥做不到的事情,我来帮父王做到吧......让父王成为云燕的剑,名垂千史......”

      慕子翎捉弄地弹了弹手指头,云燕王瞬时被撕开了喉管——
      然而那只血鬼降还未被吃完,如此痛苦之下,云燕王竟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死去。

      他看着这个曾经施舍过给他怀抱,又放开了他,好似永远高高在上,手握他生死的男人,神情漠然而冰冷。

      鲜血逐渐流尽,及至那只血鬼降终于被啃咬成一具骨头架子,云燕王痛苦的脸才倏然松弛下来,浑浊的眼睛大睁着,彻底断了气。

      慕子翎站在他面前,静静注视了这具扭曲的尸首半晌,然后缓缓转过了身。

      乌莲宫到处横流的鲜血沾湿了他的靴底,但是在那一刻,慕子翎有些茫然。

      他终于弑父杀兄,摆脱“公子隐”的身份,能够活在阳光下了。
      但是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慕子翎想,取个名字吧。
      这样等那个从梁成来的少年再见到他,就可以告诉他自己也有名字了。

      他迟来了太久,不知是不是家里的生意遇到了什么问题?

      慕子翎注视着尸山血海的乌莲宫,但是当熹微的晨光撒下来时,他却感觉自己得到了新生——

      他活下来了。

      自此,他将有很多个盛春,去期待他的少年如约而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春花谢时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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