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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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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夙恭没想到,自己之前预知到的,竟是乔季商的死亡。
宋岂问也是立刻给赵折戟写了信,只是那边迟迟未回,宋岂问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赵折戟不会不回他的信。
赵折戟现在什么状态,他们无从得知。
赵折戟神情憔悴地站在一具无头尸前,找了整整两天的尸体,其他人的脸都不是,只剩这具无头尸,尸体的手软软的,乔季商入军才半年,枪都使不稳,不知道为什么,他十分强硬地想加入自己的军队。自己教他挥枪时,握过他的手,软软的,和他那张少年脸一样软。
这次上战场是他硬要跟来,看着少年央求的脸,赵折戟舍不得拒绝。
现在有那张天真笑脸的头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副将……”站在一边的士兵看着赵折戟,他已经看着这具尸体看了半个时辰,两天未梳洗,束起的发凌乱地垂下来,一双眼干涩赤红。
士兵想要将尸体搬走,刚伸出手,一柄冰冷的长枪横在他面前,“别碰。”
士兵立刻收回手,退后几步。
冷眼看了全程的谢灵子上前几步,“赵副将,既然人都找到了,可以配合在下交流交流如何对敌了吧?”
赵折戟嘴张了张,他喉间干涩,想叫他滚远点,但他没有说出一句话,两天下来,他好像已经无法说话了。
谢灵子垂眸看着地上那具尸体,脖子被齐整削断,可以想见当时杀他时,那人的刀有多快多狠。
“赵副将,现在不是你个人恩怨情仇的时候。”谢灵子瞥着他。
这句话倒是让赵折戟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点,宋岂问的军令立刻浮现在脑海。
赵折戟闭上眼,两天半没说过话的喉咙犹如沙子刮擦一般沙哑,“将尸体送回盛都赵府。”
谢灵子道,“现在正需用人,赵副将私自调人去运一具尸体,不妥吧?”
赵折戟睁开眼看着他,眼里的凶狠丝毫未掩盖,“谢枢密使,此战不胜,此关不破,我赵折戟削头献上。”
谢灵子被他眼里的两团火震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甩了袖子负手转身走开,“谢某帐中候将军。”
赵折戟看向站在一边的士兵,那个士兵立马叫上另外一个将尸体抬走。
看着尸体被抬走,赵折戟慢慢抬起手抹了把脸,脸上没了半分颓废之色,倒是充满了杀意。
宋岂问只给赵折戟写过一封信,隔了很久后,才收到回信,信里只有两句话:阿商已送回,不破燕子关人不回。
没有往常惯有的揶揄,都仿佛不是赵折戟的亲笔。看到这样的话,宋岂问当即写了信给皇帝,表明自己欲带兵北上的意愿,他堂堂祁国大将军,有战事不迎,却在西南这边每日恍惚度日,好兄弟一人抗敌,他实在做不到。
但皇帝只回了句,“不必动身。”
宋岂问心中不满,正打算再上奏,就听到了一个让他和卓夙恭惊讶的消息。
——有人在浔州栾城发现了百代琴首边鹤衣第一弟子的尸首。
卓夙恭当时就上前揪住了那人的领口,一双乌沉的眼充满不可置信和焦急,“你说什么?”
宋岂问将卓夙恭拉开,安抚着他的情绪。
那人估计被卓夙恭吓到了,眼睛瞪得很大,“我从那边经商回来的,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卓夙恭咬牙,“不可能。”
那人有种被怀疑说大话的羞恼,大声道,“你自己不知道去看看?我说的可句句属实!”
宋岂问将那人稍微推开一点,皱着眉道,“你在哪个具体的地方看到的?”
那人被推了一把,很不爽,用手不断捋着衣服,“那个琴师身上还有一个会动的宝物呢,刚开始还以为是妖怪,但发现它根本不会飞离那具尸体,就一起放到城外地仙庙里头去了。”
“什么会动的宝物?”卓夙恭心里的不安逐渐扩大。
“一只会飞的纸鹤,嘴里还衔着一根金色琴弦,火烧都烧不掉。”
卓夙恭心里咯噔一声,手脚冰凉,看着眼前的人,整个人呆在原地。
宋岂问听到会飞的纸鹤时,也微微一愣,难道尸首真的找到了?但是皇帝不是说早在两年前就死了吗?
“那位琴师的尸首是骷髅吗?”宋岂问问道。
“这位兄台有意思,是骷髅的话,谁认得是谁?”
宋岂问心里疑惑,看向卓夙恭。
卓夙恭眼眶发红,声音微微发抖,听得出在克制,“那具尸首,白发浅眸白睫毛吗?”
那人怪异地看着卓夙恭,“是不是浅眸白睫毛不知道,白发倒是真的,你怎么知道?”
“长什么样你不知道?你不是亲眼见过吗?”卓夙恭话说得有点重。
“哟,那尸体脸都被烧成那样了,谁能认出他到底长什么样。”
卓夙恭闻言闭上眼。
宋岂问赶紧将人拉走了。
“岂问,陪我去看看。”卓夙恭道。
“好。”
回到家后,卓夙恭什么都没收拾,濯素也没有带,就站在一边跟小六钱交代他留在这里守着。
宋岂问也没有多言,为了快一点到,没有坐马车,而是将马单独解了下来,但是卓夙恭制止了他,“用马车。”
宋岂问也想到可能还得将尸体带回来,于是驾着马车出发了。
所幸浔州临近兖州,他们日夜兼程,第三天到了浔州。
卓夙恭直接往栾城的地仙庙去,宋岂问将马车寄托在一家酒肆,追了上去。
和想象的不太一样,地仙庙里并没有围满人,而是只有一个打扫的老者。
卓夙恭问他,老者拄着扫帚听了一阵后,朝神像后指了指。
他俩走进去,往神像后看,地上一块破草席鼓鼓的,破烂处能看到下面的白衣。
卓夙恭顿在那里,手犹豫着抬起来,这时,草席动了动,卓夙恭眼睛睁大,却见一只纸鹤从草席下飞出,像是知道他要来,衔着一根断掉的金弦朝他来。
卓夙恭摊开手心,纸鹤落在他手心,一直紧咬住金弦的嘴突然松开,竟吐出人言,“夙恭,为师不想死。”
说完这句,纸鹤瞬间化成了烟,那根金弦轻轻掉在手心。
卓夙恭至今也不敢相信,但那句话确实是师父的声音。
宋岂问看着他,一直没有开口,他不知怎么来安慰他,只能一直站在他身边。
卓夙恭缓缓蹲下去,宋岂问先他一步拉住草席,“我来吧。”
说完,将草席一掀,盖住的尸体露出来。
虽然卓夙恭第一次见尸体,但心里没有一点抵触,还低头去检查尸体身上只有他知道的细节。
比如手指厚厚的琴茧,仔细修剪的指甲的形状,小卓夙恭打碎茶杯时不小心割到的长口子,小卓夙恭一梦魇就想摸着睡的饱满耳垂……
一滴泪掉在尸体的手背上,卓夙恭握住那只手,的确是师父的手。
卓夙恭蹲着感觉双脚都无力了,往后坐到地上,宋岂问赶紧将他扶起来。
“夙恭?”
卓夙恭慢慢松开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探了尸体周身几个大穴,果然有阵,自封周身五行运行的大穴,以心口为阵眼,断绝和世间的联系,魂魄没了尘世的联系,既入不得地狱,也离不开开阵的地方。
一道绝阵。
卓夙恭感觉到冷,什么情况下师父才会对自己下这种阵法,那句不想死,是想让他来救?如何救?师父又是怎么死的?魂魄现在又在哪?
卓夙恭脑内一团乱麻。
那个打扫的老者走过来,“你们……和他什么关系啊?”
看见这个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落泪,老者心中疑惑。
不等卓夙恭开口,宋岂问先开了口,“至交。”
老者哦了几声,点着头,“终于找到认识的了,把尸体带走吧,放这边好多天了,如果没人领走,我正准备搬去乱葬岗埋了。”
卓夙恭还是看着尸体,眼泪没有知觉地掉。
师父生前最爱干净也最讲究,茶非雪山毛尖不喝,琴非自己斫不弹,棋非松烟玉不下,香非[寒涧中]不燃,讲究了百年,最后落得一方破草席掩尸,白衣白发沾染污秽,供天下人观摩评论,躺在荒芜的地仙庙里,留着一只纸鹤,不知何时才能等到自己。
卓夙恭不能想,越想心里越难受。
宋岂问看着他这样掉泪,心也揪作了一团,跟老者聊了几句后,让老者去将寄托的马车牵了过来。
马车内放着尸体,卓夙恭坐在一边,用帕子轻轻擦拭着僵硬的尸体,宋岂问放下车帘,坐上车辕,驾着车往回赶。
小六钱接他们时,被那具尸体吓到了,宋岂问直接将尸体抱下来,卓夙恭让小六钱收拾了一间房间。
等尸体擦拭干净换上干净衣服后,宋岂问将他放到床上。
卓夙恭坐在自己房间内,桌上放着那个嵌了血玉的匣子。
宋岂问进来时,卓夙恭坐在桌前低头翻着古旧的书,桌上的木匣被打开,里面除了四个角落和正中雕刻的不知抱着什么东西的小人,空空如也。
宋岂问正想问他这是在干什么,只见卓夙恭将手中的书迅速翻完,又伸出手到匣子里去,很快从匣中又拿出一本古书。
这匣子……不是空的吗?
宋岂问在他身边坐下,“在做什么?”
“找救师父的方法。”
宋岂问犹豫了一下,“起死回生之术?”
“嗯。”
现在不是宋岂问要想办法问他会不会起死回生之术了,卓夙恭自己很着急。
但宋岂问总觉得这件事很怪异,“我听陛下说,你师父是两年前去世的。”
卓夙恭眼睛一直在浏览书上的字,没有抬头,“当时很多人都觉得师父去世了。”
宋岂问也不好再说什么。
倒是卓夙恭自己开口,“如果我真的开得了阵,一定会救你长姐。”
宋岂问轻轻揽住他,“我知道。”
“这个匣子是你师祖的?”
“嗯。”
宋岂问看着那个小匣子,“是个宝物。”
卓夙恭也看向那个木匣,“师祖遗物有两件,一件是这个五行小鬼搬运木匣,一件是世间闻名的凤血琴,但是其实我和师父都只见过这个木匣,那张凤血琴并不在师祖的陵寝里,没有人见过。”
“想必,那张琴也是个人间没有的宝物。”
卓夙恭道,“或许。”
宋岂问担心他会一整晚都这样看下去,就在旁边陪着,到了该睡觉的时间时,他强制地将人抱到床上休息。
“找方法固然重要,但你的睡眠更重要。”宋岂问将人禁锢在怀里。
卓夙恭动弹不得,只能窝在他手臂间,手搭在他腰上,和他拥抱,“岂问。”
“嗯?”
“我还是有点难过。”
“我理解,你要是睡不着,我跟你讲讲故事”
“你会什么故事?”
“很多,你想听什么样的?”
卓夙恭眨了眨眼,“想听你的小时候。”
宋岂问轻笑一声,大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卓夙恭的背,“我怕说出来你就不喜欢我了。”
“不会。”
“好,那让我想想,该从打谁说起。”
“?”
“小时候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找人打上一架,打到我觉得痛快了,才会将人放了。”
“你是个小恶霸。”
宋岂问宠溺地用嘴唇蹭着卓夙恭的头发,“那你还听吗?”
“听。”
宋岂问抱着人,开始回忆着幼时,声音缓慢低沉,屋外的月色浅浅淡淡,都照不透纱帘,帘中昏昏暗暗,只有讲故事的声音。屋檐下偶尔有水滴的声音,隔很久才有第二滴,伴着宋岂问的声音,催着人生困。
宋岂问讲到一半,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低头去看怀里的人,见他呼吸平缓已经睡熟了之后,才闭上眼。
因为卓夙恭执意留在这里找师父开阵的地点,宋岂问放心不下他一个人,还是留在了陶城。
平日里卓夙恭整日看书研究,偶尔拿纸笔画些图案,宋岂问上午出门调查,下午回来。
今天,宋岂问正从铃兰巷中出来,猛然看见一个女人在街对面和自己对视了,那双眼睛,他忘不了。
宋岂问顿时朝那边奔去,那女人身形迅速隐入旁边的松子巷里。
宋岂问追过去,巷子很深,正一边跑一边看,头顶突然落下一人,破风声堪堪响在耳边,一条水蛇般的长鞭迅猛地甩下来,宋岂问迅速朝旁边躲去,鞭尾打在墙上,一道深刻白痕。
女人落在地上站稳了,一头黑发全部束上,依旧一身墨绿的劲装短衣,还不等宋岂问稳住,女人再次甩开长鞭,尖尖的嘴角翘起,冷声笑道,“我还没找上你,倒是自己送上来了。”
宋岂问再次躲开,巷子内空间有限,女人的鞭子像蛇一样灵活,他只能防,很难近身。
“你是谁?背后什么人?”宋岂问右手臂被鞭子甩到,衣料瞬间爆开,染出一道血痕。
“呵呵,打过我再说吧。”
宋岂问耐心有限,直接挨一鞭子然后迅速凑近,拳头挥得带起风来。
女人心一凛,扭腰躲过,看着突然靠近的男人,她微惊,鞭子近战不太有利,但她手中很快多了几根针,宋岂问知道这是什么,腾身一跃,但女人却没有将针甩出,而是趁这个空档往后翻身一跳,又退出丈远,手中长鞭又甩开来。
宋岂问一脚踹上墙,借力跃起,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刃,直接迎上鞭子砍去,软鞭打在刀刃上,被直接削开,鞭尾散开一段,啪地拍在地上,女人看着自己的鞭子被削断,怒骂了一句“混账”。
宋岂问有好几次接近了她,但也不见她用针,而是用鞭子反反复复钓着他。
宋岂问突然一惊,抽身欲退。
女人又缠上他,“想走?”
宋岂问没有理她,身体快速退离巷子。
女人追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他狂奔回家的身影冷笑一声,转身迅速奔走。
等宋岂问跑回家,隔在院子外的栅栏大开着,也不见小六钱在捣鼓他自己前一阵子悄悄种的菜,宋岂问心慌了。
“夙恭?”宋岂问直接冲进房间,空无一人,桌上也没有木匣和古书,只有墙上挂着的濯素。
走遍屋内屋外,都没看到卓夙恭的身影,倒是在后面竹林里发现了昏倒的小六钱。
宋岂问用手将他拍醒,小六钱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夙恭呢?”宋岂问一双手用力揪住他的衣领,手上青筋暴突,还流着血。
小六钱脑袋还痛着,宋岂问又用力摇了摇他之后才抽着气回答,“卓公子怎么了?”
“他不见了。”宋岂问周身气压低得迫人。
“啊?!”小六钱猛地坐直身体。
宋岂问手一松,心仿佛掉入冰窖,一双眼里杀光尽显。
小六钱深知自己没保护好卓夙恭,心里也难过得很,此时已经哭了出来,“我……我也不知道,刚听见声音从棚子那边出来,就被人砸了脑袋。”
宋岂问没说话,直接站了起来。
小六钱从地上爬起来,“少爷,你去哪?”
“找人。”
小六钱立马跟上去,吸着鼻子,“卓公子待人向来温和,会和谁结仇呢?”
宋岂问现在心里躁郁得很,一直压抑住的暴戾和血腥冲动有要再次冒头的迹象,他一双拳头握得似铁紧,手臂上的伤口根本感受不到疼痛,源源不断的鲜血反而让他更加兴奋。
“就是翻遍了这陶城,也得将他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