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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夜色 ...

  •   绿珠?我从此有了自己的名字,不再是那个名副其实的丫头了。忘了起身相谢,忘了从前种种,甚至忘了看妩娘僵硬的笑容,我在公子的眼底,只是一个懵懂稚嫩的伢女,却因为他眼中的笑意,多了几分娇羞与柔美。

      从那日起,公子留宿倚红楼,却是别门别院,每日与妩娘论琴谈诗,夜晚必回自己房中安歇,引得众娘子蠢蠢欲上前亲近,可他除妩娘外,只教我习琴说笑,旁人欲窥其风姿亦难,因此风言风语不断,更有丽姬一气之下抱病不肯迎客,急坏了鸨母,却也无法。

      连妩娘,也神情复杂,虽自顾身份,不肯与我计较,可神色之间,颇多思量郁结,连带对公子亦冷淡了几分。

      这日夜深,公子与妩娘对饮,我自坐在下首吹笛,笛音虽欢,衬着夜色,也多了几分凄凄,一曲终了,妩娘抬手挽袖替公子布菜,眼角一扫,唇边带些笑意,“绿珠如今琴艺娴熟,非俗辈可比。”

      “正是。”公子亦笑,瞧我一眼,径自从桌前走近,他的面颊微红,不知是为这琼浆还是那掩映的烛火。“绿珠琴艺虽熟,难免大意,需知琴既心声,若不专一,听者难入其境。”

      我颌首,不敢抬头。他展颜,笑声撒落,比琴音更佳。妩娘恍若未闻,犹自端坐椅中,这番妩媚姿态,就算再过数年,我也难学其骨。

      数盏佳酿过后,公子眼角眉端,凭添几分醉意,妩娘命丫头抬上温水伺候公子洗漱,他并未拒绝,口中自念念有词,恍若醉得深了,欲在此间安寝。我没来由寂寞,又嘲自己怯懦,勉强笑道:“夜已深了,绿珠先行告退,妩娘早些歇息。”

      妩娘头也不抬,扶着公子的手臂,柔声道:“潘郎醉亦,莫再饮了。”

      “醉?”公子摇头,转而看向我,那一刹那,我分明瞧见他清明的眼神,全无醉态。

      “夜既深,吾去亦,妩娘莫送,绿珠顺路送吾回房即可。”

      由不得我答言,公子扶住我,我转身看向妩娘,她的唇边犹带笑容,只是有些讽刺。半晌方道:“如此亦好,绿珠行事稳妥,由她送公子回房,吾亦放心。”

      话音落在身后,我扶着公子已出得门外,从未如此亲近,我的手心冒出虚汗,只盯着自己的脚尖,行一步是一步,算计着还有几步方能送至他屋前。

      “绿珠善弹不善饮?”

      “嗯?”我怔住,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带着清朗的笑意,夜风袭来,公子身上的衣香混着淡淡的酒香,春日的夜,从没如此惹人沉醉。

      “今夜佳酿,妩娘亦喜多饮,吾暗窥之,汝竟无往日之从容,笛声舒悦,却又带几分心不在焉。”

      “公子好耳力,从此再不敢卖弄琴艺。”我笑,不经意念及往事,缓缓道:“绿珠不甚酒力,从前在家中,逢年过节,几杯陋饮,皆是阿母、阿姐替绿珠饮了。”

      “哦?汝家何在?家人何在?”

      此话一出,不由收住脚步,我仍扶着他,可思绪却落于城外的桃林——如今的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前尘往事,如同一梦。

      “绿珠?”

      “城外不远处有湖名清,湖畔埋有阿母。”我淡淡接口,不愿再往下说,当初人亡家散,正是自己选择了做倚红楼的伢女,若不如此,今又当在何处飘泊?雁自落脚,又深陷泥沼,是福是祸,当真难料。

      公子敛了笑,回身瞧我,却只是片刻,柔声道,“是吾愚顿,若非遭遇家变,何止流落烟花巷中。”

      多年未有的泪意已在眼眶中打转,我急着避开他的眼神,却被他轻轻托起下颌。

      “公子~”

      “绿珠莫怕,其实世间众人,难有遂心,譬如妩娘,生而为贵,谁知国破家亡,也奈何不得。”

      国破家亡?妩娘从未与我说过她的身世,我也从未深究,仿佛人人生来如此,听这般言语,妩娘也是一个传奇,伴随着朝代更替,成就自身或悲或苦的命运。念及此,突然想到妩娘的心事,忍不住问,“公子与妩娘相识已久?”

      潘郎一愣,他的手指轻划过我的脸颊,带着温热,纤长有力。“相识颇早,甚是投缘。”

      “既如此,公子何不携妩娘同归?莫不轻看这温柔乡中卖艺求生的女子?”一时情急,我的话倒多了,只是才一出口,又有些寂寂的难受,却也分辩不出究竟为何。

      “此话……怎讲?”潘郎微一沉吟,眼中的笑意敛去几分,眉心竟自轻蹩。

      “妩娘,妩娘……”此时反而语顿,再三接不下去。

      “绿珠,汝既伺候妩娘数年,当知她的性情,虽流落青楼,却自视甚高。”

      “可她对……”

      “个人命运自不相同,我与妩娘,相处日久,红尘得一知己,缘份尽此而已。”

      尽此?那妩娘一番用心岂非附诸东流?鼓足勇气,我抬眼与公子对视,月光下,他的容貌竟绝美脱俗,非语言能形容尔,难怪市集妇人皆纷纷议论,原来就算我看惯世间美色,也看不透造物神奇,只是他的神色,无论如何愉悦,总带几分无可奈何,令观者心柔。

      “公子可是有何烦心事?何不说予妩娘知晓,绿珠从前在妩娘房中,若有伤心之时,总是妩娘开解。”

      他笑了,唇边笑着,眼中却是落寞,我看不透这样的神情,慌忙调开双眼,初春的夜,还透着几许凉意,发丝轻拂脸颊,如同某人同样轻柔的手指。良久,二人俱沉默,他的呼吸近在咫尺,似叹似笑。

      “公子~”

      “从此后,绿珠可唤吾檀郎。”

      “嗯?”我诧异,他淡笑,“小时家中唤吾檀奴,自成年,再无人知这小名。”

      “公子~”

      “绿珠虽入艺坊,心性单纯,如同幼妹,让人怜爱。”

      “公子有小妹?”

      “无,却正想认一个,但不知绿珠愿意否?”他眨了眨双眼,难得的捉狭模样,引得我笑了,却不敢造次,仍扶着他前往后房。

      “怎么?想是吾唐突了佳人。”

      “不敢。”

      “不敢什么?”

      “不敢当佳人二字。”我忍笑,如他见过当年瘦黄的我,又如何会想及佳人二字?

      “绿珠。”潘郎唤住我,换作另一种严肃神色,“珠为贵,金银次之,汝以为如何?”

      我摇头,讷讷道:“金银有价,珠却无价。”

      “正是,无价之宝为贵,这道理世人皆知。”

      “那又如何?”

      “汝既如那蚌中珍珠,只待时日亦。”他接口,语气坚定,似给我信心。我从未想过,脑中似有乱麻,面对这样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男子,理不清头绪。

      盼那屋门快到,即至到时,又有些不舍,月已缺损,光华犹在,公子的侧影镶上一道月华,令人摒息。

      ……

      我终究发现自己是个健忘的人,甚至不记得那夜如何道别。只是穿廊回到自己内室时,总觉得一道眼光隔着重重影像,追随而至。我知那眼光,无比熟悉,我们曾陪伴彼此数年,我懂她的心意,虽然她从未言明;我始知她为何放手一搏,却不肯对潘郎表明,原来也不过为了内心的寂寂与清高。俗世中的男女,如此耗着,最终,不知究竟是谁……错过了谁。

      一夜好眠,仿佛有了依靠,醒时却笑,为那声“檀郎”,原来我亦痴心,一句话语,已如同真得了阿兄,从此不再寂寞。可我知他毕竟要走,妩娘于他,也只是红颜知己,更何况稚女如我,连做阿妹,都已失了清白资格。如他这般出身,又如何会真把一个贫苦女子放在心上?似他这般才情资质,又如何会对美色动心?不过酒后失言罢了,只可怜妩娘,难道也只是一个笑谈?

      倚红楼内已有人背后议论,所言不堪入耳,妩娘被人贬低了,丽姬的病也好了,时常倚着门廊,脚踩门槛,眉眼带笑、打扮入时。

      “哟,丫头这是往哪儿去?”她拦住我,双眼一斜,“吾自忘了,如今丫头有了名字,却唤绿珠?”

      “丽娘子若无事,师傅还等绿珠习舞。”

      “师傅?是楼内师傅,还是那美艳公子?也难怪妩娘心动,如此才貌,自然难以把持。”

      我欲走,她转身,衣裙带起一团香粉,纷纷扬扬,是丽姬欢喜用的艳炽(香名)。

      “但闻那潘公子与嫡妻杨氏感情深厚,自入门,身边竟无伺候的妾侍。可怜妩娘一身才情,倒白白浪费了。”她哈哈笑,笑声不大,却觉刺耳,我急步离开,心下茫然,不知所往。

      算来已二月将末,手中握笛,猛然转身朝楼外走去,途遇鸨母,她笑上前招呼,我恍若未见,只见心中暗痛。

      “绿珠,这是去哪儿?怎生不陪公子?”

      “城外桃林,为阿母扫墓。”一面走一面答,身亦不回,想来鸨母诧异,连我自己,也为这头一次的任性吃惊不已。

      桃花还未盛放,阿母的墓前已长出青草,我期待满目的桃红,如今却是青绿遍地、粉红点缀。胸中烦闷难散,俯身趴在阿母坟前哀哀痛哭,亦不为何人何物,但觉委屈难言——为自己,亦为妩娘,说不出的寂寞苦闷。

      也不知过得多久,哭得累了,就闭着眼假寐,抽抽泣泣,天色似乎昏暗了些,夕阳照在我身上眼前,脸颊隐隐发热,不知是因为那场痛哭,还是因为这余辉的光芒。

      眯着眼瞧,桃林中似有人影,我惊觉坐起,他站在不远处,背对落日,看不真切面貌,但觉身形高大、气宇不凡。手牵一马,衣角逆风扬起,看向我的方向,似乎已然久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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