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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往昔 ...

  •   博白州冬日不若北方寒冷,却一般万物萧瑟、天地寂寂。清湖边上的桃林,此时最为寂寞,花苞未出、花叶已落,唯余枝干,在寒风中瑟瑟颤抖,观之莫名心酸。

      冬日手冷,习笛练字皆不放心上,妩娘倒也不相强,对坐总是说起坊间趣闻,抑或前朝旧事,从夏商周以来的古风、秦灭六国的感叹、大汉初年的恢宏,一直到国破家亡的悲凉。我头一次听闻那些风雨波涛,头一次为古人伤怀,头一次似有所感、心下凄凄……全是因为妩娘口中的一个个故事,将过去千余年串连起来,如同悠悠荡荡的白江水,自顾往前,从不停留。

      只是每次说到魏、蜀汉、吴三国并立于世,妩娘就不肯再说下去。此时,天光暗了一点,她的脸色印在暮色中有些暗红,似乎带着醉意,又似乎带着泪光。一天将尽,就好象故事的结尾,无论悲喜,总带些仓皇郁郁之色,无端令人沉默。

      我强打精神替她梳妆,铜鉴里印着两个人的模糊身影。挽了发、敷了粉、点了额、描了眉,最后簪上一枝富丽的珠花。从鉴中看过去,妩娘美得如盛放的杜娟,姿色艳丽,无人能及。这倚红楼是夜色下热闹的驿馆,寻常百姓都沉入梦乡,这里的人才刚刚开始新的一日。

      “啪”的一声,她突地把铜鉴置倒,起身提裙而出,我有些愕然,分不清她是生气抑或叹息?更想不明怎么突然又换了心境?

      自在房中收拾器物,不知不觉就倚着屋角瞌睡,远远听见打更的声音,还有前厅依稀的谈笑琵琶声,时远时近,就像妩娘说予我的那些前朝往事,如风似尘,总是忽离忽至。

      自阿母亡故,我总是轻眠,稍有动静即从梦中醒来。这夜也不过刚一阖眼,就听见妩娘熟悉的脚步声——轻巧缓慢,自有身份。忙不迭起身,走至门前欲外出相迎,却听见鸨母崔氏追上前的声音,“妩娘慢行。”

      ……

      “吾有数语,待说予汝知晓。”

      “鸨母有何吩咐?”妩娘的声音带着醉意,想来已饮了不少。

      崔氏陪笑道:“无他,唯近日倚红楼贵人甚多,因汝美色远扬,连洛阳城中也多有王孙公子幕名前来,吾特为汝备了一副首饰,以谢妩娘之劳。”

      “鸨母客气,妩娘谢过。”

      “此乃都城新制花样,赤金打成,楼中唯有妩娘可配。”

      听及此,我正欲开门相帮,妩娘淡淡道:“鸨母此番,只为答谢?”

      “吾儿好生聪慧,不枉吾栽培一场。”

      “何事?”

      “下月,丽姬房中的杏儿也自妆成迎客,但不知吾儿所思?”崔氏换了称谓,赶着妩娘叫吾儿,我靠在门后,掩面而笑,仿佛瞧见其一脸奉承。

      “甚好。”

      “唯此?”

      “唯此。”

      二人的对话变得有些冷漠,关键的那句谁都不肯先说出口,我下意识收住脚步,总觉此事与我有关。

      “吾儿房中的丫头,依吾观之,竟是个美人胚子,若能相帮,吾儿定当独占獒头,旁人难及。”

      “鸨母此番,就为这事?”妩娘轻笑,从门缝中望出去,她把那匣子首饰放回姜氏手中,“丫头年幼,长相稚嫩、才艺不精,若前厅迎客,倒毁了吾之名声。何况当初,众人嫌她质资平平,只配粗使,怎么?如今稍长开些,反被鸨母青眼?”

      崔氏一时语塞,勉强微笑,始终尴尬,片刻方道:“老身竟不如吾儿看得明白,既如此,不若将丫头交予吾,好生管教一番,也让诸贵人瞧瞧吾儿的手段不是?”

      “此言差异,既为鸨母调教,言何吾之手段?”

      “那~”

      我从门缝中偷望出去,妩娘已沉了脸,面上犹余酒色,而鸨母笑中有恨,自是不满妩娘倨傲。

      “汝莫忘了,丫头虽归汝使唤,究竟系倚红楼出资买来的伢女,这卖身契上言明,随吾差遣,不得有悔。”

      此话系说予妩娘听的,倒惊醒门后的我——果然平静日子无多,再往后,便如同众娘子的一生,或则卖艺半生,寻个人家为妾;或则虚度芳华、残生难了。二者,难辩幸否,唯余寂寞长伴而已。心下钝痛,却漠然一片,仿佛不在意者即可不存在。

      “鸨母早有打算,何必问吾?”妩娘不冷不谈回了一句,末了又道:“只是丫头虽将满十二,却身量不足、面目稚嫩,观之尚小,莫如再等几年,艳满白州、一举成名岂不更好?”

      崔氏笑逐颜开,将那匣首饰硬塞到妩娘手中,眉目半挑,掩面笑道:“老身亦知吾儿甚是知事,如此也罢,只是好生调教于她,莫荒废了。”

      “妩娘知亦。”微一颌首,送得姜氏下楼,才一回身处,我与妩娘面面相觑,二人皆是一愣,这才恍然上前接过她手中之物,垂首替她打帘。

      “今夜早散,丫头自去备水,伺候妩娘歇息。”

      “罢了。”她抬手,瞟我一眼,面上并无表情,半晌方道:“吾腹中微饥,丫头去食肆取些粥水来。”

      若在平日,我定与她玩笑——马无夜草不肥。今日房中却有些沉沉,左思右想,无甚话说。匆匆端了粥水并几碟小菜,回得屋来,妩娘却倚在躺椅中假寐,眼角似有湿意。

      “妩娘~”我轻唤她,她未睁眼,只缓缓道:“置予几上,丫头也陪吾吃些。”

      那粥熬得香浓,米粒又糯又黏,粥水白滑清香,就算没有小菜,白吃也甚爽口,与我从前在家中所食不可同日而语,想那时,一年中,有多少日能吃上白米呢?

      “丫头神思凝重,所虑何事?”妩娘轻言慢语,说是饿了,只是半碗白粥也只饮了少许。

      “思及年幼家贫,阿母多病,阿姐出嫁不易,着实伤感。”

      “正是,丫头来了年余,并未听见汝提及往年之事。”

      “往事?乡间贫苦,吾随阿母作活,为替阿姐凑得一副嫁妆,母女三人,常挑灯替贵人赶制绣活,彼时吾尚年幼,只懂拾针戳那线头玩耍,阿母常责吾,俱是阿姐好笑劝阻。”

      “汝姐嫁往何方?可知汝今着落?”

      “阿姐嫁予远乡给一乡绅做了偏房,虽常思来往,奈何她家主家母性妒心恶,一来二去,竟与家中断了消息,也不知阿姐今日处境,只觉渐行渐远亦。”

      一时,妩娘也未接话,世间女子多如此吧?如浮萍漂泊,难料其踪。

      “妩娘,今日午时,丫头与小翠在院中打鸡(踢毽子)作趣,正相较不下,厨肆吴婶路经,手执竹箕。小翠高踢一回,正欲相接,正巧不巧踢在吴婶面前,便嚷着让她接住,吴婶这厢才一伸脚,谁知她身形胖大,又不便利,前后一晃,扑倒在地,扬起飞尘,箕内果物,滚了满院。自此得了个嘭娘的别称。”

      “嘭娘?”

      “可不是,扑倒之时,嘭一声巨响,一院人皆忍不住嬉笑,待笑声落了,那扬尘还未落尽,着实好笑。”我学着吴婶的样子,横瞪着眼,站起身后直揉后腰,妩娘怔在那儿,片刻功夫,也忍不住轻笑出声,以指点我道:“丫头又拿旁人取笑,当心来日反被旁人笑了。”

      “丫头没笑,虽憋得难受,亦上前相扶,只是吴婶体胖,面上常瞪眼鼓腮,难怪惹人发笑。”

      妩娘微笑摇头,看着我,目光逐渐透出几丝怜惜。她的背影映在身后的铜鉴中,模糊昏黄,我展眼望去,但看见一个尚稚嫩的自己,不经意间,已不若初来时干瘦憔悴,却端的美目微扬,自有神采。

      “罢了,吾思过重,人生在世,该当及时行乐亦。”良久,妩娘自嘲一笑,扶着我起身,梳洗毕,径自睡了。我靠在床边值夜,听得她喘息绵长平稳,竟是难得的好眠。

      我亦做了一个美梦,如同身处城边破旧的茅草矮舍,阿母自在床边挑灯刺绣,阿姐正院里准备晚间的饭食,我与家中的黄狗玩闹作趣,阿母半是责怪半是包容,抬起眼角笑道:“汝已六岁,该当帮着汝姐做些活计才是。”

      “阿母,妹子还小,由她去吧。”阿姐在外头插言,我嘻嘻一乐儿,冲她吐了吐舌,腻在阿母身上不肯起身。

      “汝姐明年出嫁,汝虽小,也该知事亦。”

      “嫁人是否不再归家?姐夫不知何等样人?阿母可曾见过?姐姐亦见过否?”

      “傻丫头,自古婚姻之事,乃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虽亦有从小相伴,只是未必如意。汝姐将嫁之人,乃邻城富户,已有妻小,家境殷实,不若如今家中每日只有粗糠果腹。”

      轻描淡写几句话,我听不太明白,瞧向院中的阿姐,还是一样的笑容,没有减轻一丝一毫,只是回身垂首处,凭添几分羞涩。

      我咯咯咯直笑,分辩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也无从细想嫁与不嫁究竟有何区别……日子是一个接一个的贫穷与淡然,对我来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饱食一顿,最好还有肉食,可这样的日子少得可怜,记忆中阿姐出嫁之日是其中之一。可惜我连那个姐夫都未曾见,阿姐既被他带走了,从此再无来往。

      虽则往事似乎只有饥饿与贫穷,却充满阳光,梦境中泛着深浅不一的桃红,一家人的笑有所同,有所不同——阿母的慈爱,阿姐的半是羞怯半是憧憬,我的,只有咯咯的笑声,在梦里久久回荡,穿破以往的岁月,紧紧与我相依……

      家没了、家人散了,只是当时懵懂的心境还未曾稍离,时刻相伴,将我与倚红楼的热闹与复杂隔绝,料不到变化的那天,料不到变化时的心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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