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教养指南》米玙

13、章12

　　南国四月，下旬。
　　遂州，州府直属清乐县。

　　清乐县是个小县城。
　　小到究竟是有多么的小呢？全县城满打满的加起来算，也就不过横竖撇捺的四条短街。

　　在这有个把时辰都能步行绕城一大圈的小地方上，偶尔来个过路的外地旅人，甚至都能引得街边邻里闲人观望一番。

　　李伯他们一家呢，正是在小城中的一条街上，经营着一间小小的炒面馆子。
　　近来天气转热，据说州府中的许多大户人家都已用上了冰。而与此相对，李伯家的炒面馆子里，生意也就渐渐清冷起来。

　　昨夜晚间落了雨。
　　清晨醒来时，金灿灿的太阳已是挂上了枝稍，连带这空气中都混合着一股泥土的清新。
　　夏汀浔手提长剑，拖着步子，缓缓行走在这条歪歪曲曲的小街上。

　　不时还得回头张望一下：“我说，君大公子呢，您能不能快点儿走成么？”这般磨磨蹭蹭的，回头要等到太阳下山，再又露宿山林，撞见狼群，再再又什么路遇劫道大雨瓢泼的……

　　说话声音都是有气无力的。

　　此时此刻，正远远吊在老后面的——
　　君浩抬手挡住头上炙热的骄阳，微叹过声，倒也很识眼色的没敢开口。

　　夏汀浔脚尖打着飘儿似的晃悠过了两条街。

　　这才在个不起眼的小巷角处，见到一间挂着布幡的炒面小馆——面馆不大，门前清冷，想来这掌勺师傅的水平也可见一斑。
　　但却总好过是饿死街头……

　　“店家，来三碗炒面，都大份的，面汤留底，再添三四个小菜！越快越好！”

　　面馆的掌柜，李伯，今早起正迟疑着是否将这炒面馆子先关门歇业上两天。好带上妻儿姑娘一同前往遂州府去凑凑热闹，多开开眼界。谁知一回过头，嘿，生意就上门来了。

　　赶紧吩咐还在后厨收拾着的婆娘，“芸娘，上三碗炒面，大份的！”自己拎出个大茶壶，一路小跑的过来翻碗添茶，“客官您几位请先里头坐，稍等片刻，咱家这就给您炒上！”

　　“店家，同你打探个事儿，此地距离尚丘郡府，还有多久的脚程？”
　　夏汀浔搁下手头长剑，兀自寻到个方桌旁坐下，同那店家老伯开口问了。

　　李伯这厢沏下茶水的同时，也在状作无意似的细细打量这一行三人的陌生脸孔：二男一女，高高低低，形态装扮各有相异。
　　但却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

　　面上衣衫冠戴皆都稍显凌乱了些。

　　尤其最后跟进来的那位，好家伙，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非但一身黑衣，劲装示人。眉目冷淡，面色不佳，怀里竟还抱着把兽头漆匣的寒铁大刀！

　　回过头来看，才发现竟连前头坐下的姑娘手中也带着柄剑……

　　这等架势，多半是混在道上的人物们。

　　李伯不免瞧得个心头战栗。
　　思索一二，如实告知：“我说大侠几位，您莫不是自北往下走岔了道儿？咱们清乐小县，虽说靠近本州州府，可若走去那尚丘，中间翻山越岭的，至少还得一二百里的路呢？”

　　“……？”
　　肉眼可见的，那带剑姑娘脸上笑意，瞬间垮了下来。连同往她旁边坐的白衣公子，也是一脸便秘般的表情。

　　二人相互对望，大眼瞪过小眼。

　　“君大公子，我们现在可怎么办？”
　　夏汀浔忍住内心酸涩，一口灌下盏中茶水。这人世间的苦痛与无奈，你们不懂。

　　“还能怎么办呢…”
　　君浩讷讷挠着后脑勺儿。

　　憋了老半天，才从牙缝挤出句话来：“…该吃吃该喝喝。吃饱喝足完了再另找辆车子走罢。哎，店家，还愣着干嘛，快给咱们姑娘多添茶水啊！”
　　转移话题的本事倒是愈发见长。

　　“哎哎，晓得晓得。”
　　店家李伯慌忙躬身应过，提壶添好茶水。
　　借到个先去后厨催菜的由头，便就脚底抹油溜没了踪影……

　　远远收回跟随店家转去后厨的视线。
　　夏汀浔不禁又将目光投向那位正备守在店门口处，一动不动的劲装男子，“那位…他，不坐下吃点么？”诧异同君浩问道。

　　自打先前他们二人，在万齐县郊的破庙外说好要结伴同行时起。这位黑衣侍卫便就一路默默的跟了上来，既不出言干涉，也不自主退避，只不远不近的…跟着。

　　说话间，后厨负责掌勺的店家婆娘已是端着个大大的木托盘走出来，依次放下三份碗碟。笑着道上一声“小菜且再稍等片刻，马上就来！”这才转身走开。

　　君浩抬手将那桌上放的炒面一捞揽过两碗。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放心，饿不死他的。所以这面呢——”
　　我代他吃了就成！

　　夏汀浔作势提起筷子就要往他手上敲了。
　　“这人生在世，吃饭喝水，哪能还有与人代吃代喝的？”搞笑不是？

　　复又压低声音，试探性地同那边问道：“这位大人？好歹也都累了一路，不如也吃点东西…歇息歇息？”

　　那黑衣侍卫的面巾下，似乎轻嗤了声什么。

　　便转过身子，背对他们沿桌坐下，接着从随身带的大包袱里一样样地开始往外掏东西。夏汀浔仰长脖子凑向那边张望了，见他正将包袱里头许多吃食成排儿的摆列开来——

　　好家伙，这有肉有酒，有荤有素，有糕点有水果的……

　　竟然比他们俩吃的还好！

　　君浩一拍桌子就开始叫嚣了，“看吧看吧，我就说了的吧，饿死咱们两位都饿不死他一个的！”

　　夏汀浔：……
　　对不起，原谅我还是太天真了！

　　“昨天晚上我们都惨成啥样子了？”君浩一声冷哼，似乎对于眼前这黑衣青年天生就有一股莫名的不服。“而他这厮呢，仗着先前私藏下的许多东西，吃独食，愣是自顾自都吃到个撑，竟也能眼睁睁看着我们这边谁先饿死谁拉倒！”

　　“呃，后来狼群不也正是这位…咳，黑、黑衣大侠给解决掉的么？”
　　夏汀浔生生给夹在中间，做着和事佬。

　　谁知人家黑衣青年对此‘和解’貌似还不大感冒的样子。
　　分明背对着他二人，却满心不悦地冷哼一声。再转脸时，瞧那鄙视而又嫌弃的眼神儿，超凶！

　　夏汀浔眼角莫名的一跳。
　　顿时如鲠在喉。

　　不是啊，大兄弟，我是在帮你说话的啊（捶胸顿足尔康手）！

　　草草吃完炒面垫个肚子。
　　这厢正计划要在此地寻上一辆车子，再行赶往尚丘郡府。

　　店家李伯收得饭钱银子，也就闲了下来。

　　便趴在柜台处，半开玩笑样的同他们打趣儿道：

　　“我说二位公子小姐啊，你们这既然都走到了咱清乐县城，离州府上也就大半个时辰的脚程。如若时间不赶急的话，又何不直接往州府去转上一圈儿？没准还真能见到咱们前段时间老说是要‘微服出巡’的君上呢！”

　　“见到君上？！”
　　这消息来的太过奇怪，二人齐齐都惊讶了。

　　“店家你怎么知道？”
　　君浩率先问起：“景君微服离京，所经行踪势必得要保密，你这消息又是从何而来？”

　　“哎，这就全天底下人都知道的事儿，还什么‘从何’而来不来的。”李伯面子上笑过，“君上前些时候驻跸遂州郡府，我们这遂州府上早都传得沸沸扬扬满城满大街了！”

　　话锋忽而一转，也就不大正经起来，“街坊们都说，咱们这位新继任的景君君上，那可是生得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顶顶好皮相的。这不，咱县城近来许多‘有心思’的人家，早都带着自家姑娘全往州府上转悠去了！”

　　真.顶顶好皮相的君浩：……

　　“尚丘那边，听说最近也是不大太平的。”
　　李伯还在继续鼓动他们就此将错就错，“外地人不知，还当传言说是君上将往尚丘去了。我们临近县的可都清清楚楚——这新君登基，权势在握，又值年华正盛，难免专好窈窕淑女…”

　　“店家、店家你且先看看他这生的怎样？”
　　这再说下去了还得了？

　　没瞧见这边公子大爷他的脸色都越来越绿么？！
　　夏汀浔赶紧出言打住。状作又似玩心大起，转手将那吹胡子瞪眼耍脾气的老哥脸面扳正过来，笑嘻嘻地同他店家假意问过。

　　李伯凑上前来，细细端详一番，给出评价：“生的确实不错，但却怎么看着怎么都显邋遢怠惰了些…”

　　他眼中还略带嫌弃，“要照小老儿我说啊，公子虽说长的不错吧，但也终归及不得人家君上的千万之分一！”凡夫俗子，岂能与人天家贵胄作比！

　　这是实话。
　　夏汀浔：……险些憋不住笑了。

　　君浩低下头来，认认真真地打量过一遍现下的自己。嘴角难免抽了又抽。他很邋遢么？很怠惰么？

　　不过刚从山中逃难出来，外观模样看上去稍显凄惨了些，怎就被人跟那等什么劳什子的邋遢怠惰划上了等号？！

　　门边处的黑衣近侍大侠忽而走上前来。
　　敷衍性扶拳一礼，声线低沉冰冷，“君上，遂州府佟家飞鸽传书来报。”

　　笑得正欢的夏汀浔着实吓了个大跳。
　　不是，大哥，原来您能说话的啊！

　　倒也终于得见这位黑衣大侠的真实面目——青年本就昂藏七尺，面相冷峻，却有着一双鹰隼般的眸子。眉目微蹙，附上额前那稀疏分明的碎发，整个人就宛如一块化不开的千年寒铁。

　　君浩心情正不大好，瞪他一眼，“关我屁事！”竟是开始脏话骂人了。
　　端起茶水轻抿一口，借以消解下心头的不爽。

　　“州府佟家飞鸽传书来报。”冷面青年耐着性子重复了一句，下一句：“说是您在遂州大妓院里，嫖完姑娘还不给钱！”

　　“……？？！”
　　君浩才刚刚啜下去的一口茶水，这就原般照旧地给喷了出来，“我嫖姑娘不给钱？”

　　黑锅来的太过突然，瞬间给他都震惊清醒了。

　　“我啥时候嫖姑娘不给钱了？有那么缺德么我！”

　　啊呸，不是“我有嫖过姑娘么我不给钱？”

　　啊呸，还不对“我没嫖过姑娘我给什么钱啊？！”

　　夏汀浔：……
　　冷面青年：……

　　这话怎么怎么说都是怪怪的？！

　　最为震惊的还要数在旁边站的店家李伯了。他的老天爷呢，听这对话，眼前这位看上去懒懒散散浑身都邋里邋遢的小公子哥儿、就是当今的昏…啊呸，君上？

　　这世间的套路来得太过魔幻。
　　容他得先缓歇缓歇……

　　倒是耳听闻着前边大堂内动静的李伯婆娘稍显精明干练了些，当即从后厨端出一大盘子刚炸的酥香鸡腿儿，快步送上前来。
　　还颇为歉意地同夏汀浔笑了笑，“贵人您且慢用。”

　　再退下时，顺手就把杵在旁边彻底石化的自家男人也给拖走了。

　　任他言语颠三倒四，冷面青年自是不为所动。

　　意识到自己不管怎么说这事儿都是一抹黑的君浩，终于放弃嘴上辩论的功夫。

　　改为拍桌子强调自己的人品，“东门、东门丹！本君自小同你一起长大，你看我是那等子伤风败俗还缺德的人么？”

　　他昏某人竟能以人品作保？
　　冷面青年东门丹可对此表示深深的怀疑。

　　稍顿了下，冷声笑道：“是与不是，君上您自行心底有数就行。左右您这些年来，在臣这边的信誉，委实是不大好的。”

　　自行将自己划归成为背景板一类的夏汀浔却是有些惊奇。
　　眼前这位板着个脸，活像世人都欠了他百十万两银钱的冷面青年，竟是传言中在朝堂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来去自如呼风唤雨的武安侯爷东门丹？

　　市井传言，他与当今景君乃是儿时玩伴。

　　可也不知为何，自打近些年来君上登基之后，二人却愈发不对付起来……想想也是当然。这二人间，一个骂名在外的昏君，一个手握私兵的权臣。

　　古往今来，但凡涉及君臣权势，总归会有某个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腌臜事儿。

　　打定主意的夏汀浔悄摸着伸出去手，就将桌上那盘子鸡腿偷偷拉了过来。
　　神仙打架，她还是啃啃鸡腿看戏作罢。

　　这边厢的，接连几番都被落去面子的君浩不禁有些恼了。

　　“本君这一路上都在被你追着赶着、跟撵鸭子似的连大路都不曾敢走，更别提是什么遂州城的城门，压根就没可能踏进过！”哪还来的功夫去逛什么瞎栽赃的遂州大妓院？！

　　气上心头，当下就砸了手边茶盏。

　　看着脚边一地的碎瓷片，
　　东门丹确实是沉默了片刻。

　　忽而单膝及地，双手负拳请谒道：“微臣斗胆，可否请君上出示您随身携带的南君玺印？”一双清冷冷的鹰眸，仿佛一支尖锐铮亮的利箭，直勾勾地盯得君浩心里头在发毛。

　　看样子今天非得是要同他将这事情给掰扯明白了。

　　“这个那啥，咳、本君的南君玺印什么的，本君早、早在前些日子就遗失了…”真见鬼哟，这厮怎么知道他前些日子被人碰瓷诈掉了财物包袱？

　　清了清嗓子，君浩还是相当明智的决定就此坦白，争取从宽…才怪！话锋陡转，猛地一拍桌子，生为王族身居高位的威压就彻底显了出来。

　　“东门、东门丹、武安侯！阿丹、二蛋子！你可别过分了啊！”

　　“呵，玺印？你当然不会有了，你怎么可能会有呢？”
　　东门丹面上一声冷笑，起身讽刺他道：“人家那位留宿妓馆的‘南君’，身上所带的御印已经验证确实为真，你的呢？”

　　早在他开始出言不逊的时候，君浩便就隐隐有察觉到——
　　这回的篓子，只怕又闹大条了！

　　忍了又忍，这才将要脱口而出的‘不就区区一枚玺印，犯得着这般发神经么？’的昏聩话儿给原般照旧的咽了回去。

　　转而借着胳膊肘子顺势捅向旁边的夏汀浔，“那啥、我们此番特意前往遂州府上，不正是要将它先前‘大意’弄丢的东西，再重新找回来的嘛！哎你说对吧，夏浔？”

　　当即将这冷面煞神视线转移到了旁边某姑娘的身上……
　　简直不要太完美！

　　君浩肚子里头正偷着在笑。
　　夏汀浔夹着鸡腿的筷子一抖。还纠结过老半天，“这啥，要不…侯爷您先吃？”

　　战战兢兢才将手边碗筷，连同盘中那些焦香可口的大肥鸡腿们，一并给推了过去。

　　都惹不起，惹不起，欲哭无泪。

　　东门丹气到连话都说不大利索了，“这是一个、一盘子鸡腿的事儿么？！！”
　　气到掀桌！(ノ=Д=)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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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莫名理亏气短的男女二主：怂成一团儿.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