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天地有清霜》未抒

11、第 11 章

　　青荷这回倒是回来的快，身后还带着个小尾巴，一双眼睛灵活地在和光清疏身上转个不停。
　　和光见她没事，温和地望着她笑了，又向清疏道了一回谢，这孩子也是饿得厉害了，又有些不愿说话，便没有问她什么，只问青荷可有准备食物。
　　“做了臊子面同糖粥，一会儿管家便端来。”
　　清疏听得眼睛都亮了。臊子面！她在青岩时常吃，钟爱非常，自出来之后就甚少吃到了，此刻又能尝到，难免激动。却听和光也是咽了咽口水，清疏抿唇一笑。青岩华山离得近，食性自然也是相似的。
　　不多时管家便端了面来，不免又是对清疏一番感激，清疏一面笑着应答一面还礼，客气地送管家出了院子，这才回到房中。一看，三人皆眼巴巴地望着她，正是在等她回来，好开饭。清疏忙走过去一起坐下。
　　和光已给孩子盛好了粥，正准备给自己夹面，却见一碗粥已经放在了自己面前。
　　清疏接过了他的碗，添了面和臊子，略略一搅拌便是香气扑鼻。“慎多食酸咸，也不能饮酒，你老实吃粥。”
　　和光：......
　　手仍是倔强地往清疏那碗伸了伸。
　　“道长还是依医嘱，好得快些。”青荷劝道。
　　和光看看他，只见这男子目光专注地看着自己碗中的面，不像是在同他讲话。和光便想着，许是医者都不喜欢他这样不听话的病患，心下叹息，老实地端起面前的粥，十分认命。
　　清疏看着，不由想笑，又想他同自己一般外出已久，思念家乡风味自是甚矣，有些心软。他这一碗粥吃得很快，清疏便又盛了一小碗面，拌了少少的臊子递了过去。
　　“就一点儿，你尝尝味儿，不可多食。”
　　道士欣然地接过，目光中都透着感激——他刚醒时谢她都还挺淡漠，不过一碗面！
　　都说纯阳宫弟子个个仙风道骨，这个倒是颇有人味儿。
　　清疏哭笑不得，怜他思乡之情，又念及自己，更加想念万花谷来，转头对一旁的青荷道：“若无它事，相州之行结束，我便回青岩小住一些时日，你可有什么安排？”
　　青荷思索了一会儿道：“原是可以送小师叔回去的，不过诚如小师叔所言，神州大地我还没走过一遭，疑难杂症和草药奇葩也没看过一回，故而想接着在外游历一些时日。”
　　清疏笑得十分和蔼，点了点头，“进益了，你过来。”
　　她甚少夸他，一时青荷心中那些纠结都散了开去，凑近了点，想着清疏是否有什么秘法要传授于他。
　　脑门儿上却挨了一下。
　　“师叔我就不跟你计较了，还小师叔，长幼有序知不知道了？师门规矩吃到肚子里去了？”
　　青荷万没想到她会如此，捂着头瞪大了眼，却是敢怒不敢言，目光一扫，和光别过头去笑不说，一直静静埋头吃饭的孩子直接笑出了声。
　　清疏面上还挂着笑，却是咬牙切齿，明显是将同他师父的旧恨新仇都算在了他身上，“你师父不学好，你可不能跟着，待我回去了，一定跟他好好算算账。”
　　青荷有理由相信，这个算账，算得就是他师父欠了她多少银子。
　　清疏笑容不减，又望向了那笑个不停的孩子，眼里也有了笑意：“怎么？缓过来了？”
　　那小娘子点点头，揉了揉自己的腮帮子。
　　“你饿久了，不好吃那些难克化的，先吃着点儿粥，晚些若是饿了再给你做别的。”
　　她点了点头，十分乖巧地接道：“已是很饱了，多谢阿兄阿姊。”
　　清疏便瞟了眼和光，分明在说，连个孩子都比你听话！
　　和光瞟了眼自己已经空了的碗，表示自己也没吃多少，神情无辜。
　　清疏又问道：“你姓甚名何？”
　　小娘子道：“奴自幼在外流浪，再大了些便被卖做婢女，是没有姓的。先前一直被叫做碧文。”
　　她看了看面前三人，犹豫了片刻，才继续道：“奴本为颜太守孙之侍女。太守全家遇害之后，有幸得一娘子所救，避过一劫。后逃难至魏州，得了贵人青眼，买去做婢子。因看奴机敏，贵人托付了要事，奴却弄砸了。此后一直被关押在魏州，后来和那些姊姊们一起被提了出来，一路南下，一边走一边卖，原本几百人上路，卖得只剩了我们这些人，押守也就只留了八个。奴本想找机会逃跑，正巧被三位救了。”
　　她向三人行了大礼：“多谢各位救命之恩了。”
　　青荷有些知道她那习以为常的淡漠是怎么回事了，身世如此，令人唏嘘。青荷见她口齿伶俐，叙述也清晰，问道：“你会洛阳标准音，可读过书？”
　　“承颜太守教导，读过一些开蒙之书。”提到颜太守，她眼里浮出雾气。颜太守实为忠烈之人，下场却太过悲壮。惨案发生不过三年，刀光血影，尚历历在目。
　　和光轻轻拍了拍她，权当安慰，又问：“既是相遇，便算作一种缘法。碧文可想过往后该如何？”
　　碧文看着他，摇了摇头。
　　她记得他，在那样时候还同她笑，让她躲起来，实在是个非常温柔善良之人，如同三年前救过自己的那个大姊姊，令人不由心生亲近。
　　“那若是不嫌，可随我回纯阳宫，我会为你择一良师。”
　　碧文犹豫了片刻，却是望向了清疏，“不知娘子......收徒否？”
　　清疏有些不解，微微歪了脑袋，她接着道：“我看到了，你经过的时候，在哭。”
　　清疏：......
　　“你是好人，救不了我们,所以才哭的。娘子怜惜弱小，碧文打小便颠沛流离，没怎么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与道法好像也没什么缘分，只想跟着娘子，好好生生学些手艺，能自给自足就好了。”
　　清疏不由叹息。这么小的孩子，已然十分懂事，这懂事背后，又是多少苦难？她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点了点头。
　　“我愿收你为徒。往后便用师门的字辈，唤作青致可好？”
　　青致便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来，跑到清疏身侧抱住了她的胳膊，“青致谢师父赐名！”
　　清疏爱怜地摸了摸青致的脑袋，“你再也不会挨饿受冻啦。等你随我游历一段时日，我就带你回青岩。那可是个好地方，人人都吃得饱，穿得暖，一年四季都是春天，晴昼海有花儿和小鹿；落星潭里有鳄鱼，你得小心，过索桥的时候别掉下去被吃掉啦！”
　　青致眼睛里透出向往的光来，用力地点了点头：“师父答应过的，可要作数”
　　清疏笑道：“为师一言九鼎，从不食言。”
　　又指了指青荷，“这是你师叔的徒弟青荷，你得唤他一声师兄。”
　　青荷见自己这一辈终于多了个人，也是高兴，与青致见了礼。
　　他家中只有两个弟弟，又都在吵闹的时候，待他离家往万花学艺了，再没有别的伙伴，不由有些寂寞，青致虽小，却是圆了他有个妹妹的梦。
　　“兄台的字辈，可是清浊之清？”和光突然问道。
　　青荷虽是不解，老实作答：“非也，丹青之青。”
　　便是他弄错了。想来万花弟子，以此音为字辈实为常事。他的未婚妻，便是从清字辈的。
　　和光点了点头道：“有故人名讳与兄台相似，故此一问。”
　　青荷微微笑了笑，心里泛出一层层涟漪来。
　　故人。故人。
　　不知他有没有这个缘法，成为他的故人。

　　饭毕，清疏给和光检查了一遍伤口，带着青致回了自己的房里，青荷也已回到房中，掏出草药来记录，当做是今日的课业。
　　清疏点了灯，端坐在青致对面，神色肃穆，带得青致也收了笑，认真地看着她。
　　“青致，你想好了。如若随我学医，须得立誓：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通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身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行迹之心。你能否遵行？”
　　青致郑重地朝她一拜，“弟子愿随师父行医，济世苍生。”
　　清疏将她扶起，拍了拍她的肩，谆谆教诲道：“话虽如此，可自己的性命还是要顾念的，众生平等，你又不比他们命贱，这世上没有旁的事比好好活着更重要了。该赴死时自当从容赴死，该偷生时也别顾念面子情操，你可明白？”
　　青致听着，抿唇笑了起来，灵动又活泼，“知道啦，徒儿定不会白白送死，何况师父总会护着徒儿的，是不是？”
　　清疏便皱着鼻子捏了捏她的脸道：“小丫头鬼精！”
　　又问道：“你从魏州来，可知道徐国公一家是否安好？”
　　霜寒家累世公卿，想来青致在魏州待过一段时日，不至于没听说过。
　　青致讶然，“师父同徐国公一家有渊源？”
　　清疏点点头道，“是至交亲眷。我此番去相州，便是为了确认徐国公一家平安。”
　　青致细长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可巧！徒儿先前所说的贵人，便是徐国公。徐国公让徒儿送一封信去相州，不想没出魏州就被抓了起来。后来押解出来的时候听说，徐国公去岁就被代国公接到相州去了，相州兵败，徐国公许是已回长安。”
　　长安。
　　清疏低下头细细思索。听得风闻，应方先生此时应也在长安。先生乃至忠之人，曾与她祖父同朝为官，在她幼时还亲授诗书，她的颜体，可是应方先生手把手教出来的。之后应方先生离谷，也未与她断了联系，盯她的功课依然盯得十分紧。只不过安史之乱爆发之后，就渐渐没了音信。
　　既是去长安，自当前往拜访，实是一举两得。
　　也是时候让应方先生看看，他教出来的弟子，没辱没了他的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