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迹》离月湮霜

6、※陆※

　　谁逃不开谁的牵绊，谁放不下谁的温暖？
　　都是飘零身世，谁又能为谁，舍弃了那一曲君莫悲？

　　二公子捧着一卷书，和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笑话，少见的有精神：“呵呵，小时候娘天天逼我念书，可能还指望我去考状元光耀门楣呢！可你看我这身子，怕是还没到京城啊……咳咳……”他又咳了两声，脸上却仍挂着毫不在意的微笑，似是根本不是说着自己的事。
　　“你念书还要人逼着？”她觉得好笑，若不是体弱多病，他本该是一手按琴一手执剑引得无数佳人侧目的翩翩佳公子吧。——那样的才华横溢，风流倜傥，温柔善良又是知情识趣。……这身体羸弱至此，是可惜了。
　　“当然，”他撇撇嘴，一脸不耐，“谁耐烦整日里子曰诗云！有那些个功夫，还不如，还不如……”他一时想不起还不如什么，转眼看看坐在床边绣着蜀锦微笑着听他说话的妻子，笑，“嗯，还不如看你绣花呢！”
　　“没个正经！”她笑着拍他，却愣了。
　　——忽然觉得如此不真实，他与她，相识不过两月，却愈发和谐，愈发的像真正的夫妻了。病弱的他竟是有这种魅力，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去亲近，就这样由最初的陌路一直走到了现在。她觉得，这是他们两人在互相扶持了。
　　“碧心，”沉默中他忽然道，“弹一支曲子给我听，好么？”
　　“嗯。”唐碧心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琴案边，抬手，调了调琴弦。
　　她是想要弹一支欢快的曲子的，就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那样，然而，一按上琴弦，手指不由自主地拨动，从指尖流泻出的乐律，婉转相随间，赫然是一曲君莫悲。
　　他脸色瞬间苍白如死。
　　当她回过神来，恰恰弹到“往事不堪言”一句，她忽地停住了，琴音由一个耸入云端的高亢回旋跌下，然后戛然而止。
　　——云渊，你可知，薛家虽还有他对我好，但到底……不堪言。
　　“君莫悲。”他掩了神色中的悲戚，淡淡说道，“如何，可以不悲伤呢？”
　　“我终是成不了云渊，碧心。你想要的幸福，我给不了……”
　　“你知道？！”她惊住了，霍然站起，撞翻了案上的琴，烛火掉在地上，一瞬寂灭。他看着寂灭的烛火，缓缓点头。
　　“那……那你为何娶我？！”她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你爹爹呢？他也知道么？”
　　“当然。”他冷笑，“他怎会不知？只是，他要找的的并非儿子终身的伴侣，而是可以让他向中原武林扩展势力范围的家族。而唐门，”他对上她的眸，“唐门虽已落寞，却仍是中原武林的翘首。所以你自然是他的最佳人选。”
　　“呵呵，是啊。”绿衣女子明白了，“哥哥要的，是岭南薛家能让唐门重新崛起的银子，而薛门主想要的是唐门在武林中的地位和影响。”
　　“子卿，被卖的不只是我，我们都是被牺牲掉了！”
　　薛二公子似是被这句尖利的话刺痛了，忽然又咳了起来。平静了半晌，他才勉强勾勒出一个似是毫不在意的微笑：“碧心……待得，待得我不在了，你……咳咳……你便去找他吧。”语气暖得足以融化一冬的冰雪，但他心里却是寒冷刺骨。“咳咳……到时，到时薛家再无人可拘束住你……”
　　“不许这样说。”她大声打断他。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许你……不许说这样的话！”
　　“咳咳……”他似是牵动心事，一着急，咳得更加厉害了，“咳咳……碧心，你不必说，我全都……咳咳……我全都知道。”
　　“你快别说话了！”她跑过去，扶着他靠在床榻上。他抓起丝帕掩上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
　　她吓呆了。
　　——雪白的丝帕从嘴边拿下时带了刺目的红，点点滴滴如红梅绽放雪中。他的嘴角亦是挂了一抹鲜红，涣散的眼神勉励重聚，望向她，重新露出一个清朗的微笑。
　　“碧心，如果，没有云渊和你相识在先，咳咳……”他望向她，眸中是热切的光芒，“如果……如果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咳咳……你愿不愿意真的做我的妻子？”
　　她无力的替他掖着被角，柔声道：“我本来就是你真正的妻子。”
　　他清澈的笑颜如同得到了糖果的孩童：“你知道吗，我自小多病，大夫一直就说我活不过二十岁，本来……咳咳……本来现在就是我赚到的日子了。”他还是咳，却一直不停的说话，似是察觉自己没有了明天。碧心不敢打断了，只是静静的听。“我从未如此憎恨过我这身子……本来我全不畏死，咳咳，可现在，碧心……现在有你在这里……咳咳……有你在，我真的舍不得死啊！”
　　她忽然紧紧抱住他。

　　岭南薛家二公子离开之际，正是新婚燕尔之时。
　　然而葬礼之后，薛家却再也没有找到过二公子夫人、唐门大小姐，唐碧心。
　　有人说，只是看到那一身缟素的女子在墓前跪了半日，然后转身离去。没有悲戚之色，面上只是一片云淡风清，如同与这墓中人并无半点联系。
　　背影踽踽下山，白色裙裾掠过，将一抹浮云留在天际。
　　这是所有人的悲剧。都是没有得到任何……只能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