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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两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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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木林中,大地有节奏地震颤,且愈来愈烈。
卓闻吊着双臂,本就有些行动不便,柳青贤此时也似乎体力即将消耗殆尽,粗喘着跟在卓闻身侧。解遂落在二人身后,步伐也忽然有些跄踉。
他方才释出兽魂,方拖得那神兽片刻,本已与那神兽稍稍拉开了些距离。
但自方才起,浓稠的黑气似是被什么力量牵引着,向着一个方向疾速游移。
没了兽魂护体,周遭又有魔气游蛇一般在他身周拂掠而过,激得他额心那股他尚未完全容纳的内丹之力仿佛要冲破桎梏一般,伸展出无数细密尖刺,自额心沿着全身经络向四肢百骸猛蹿。
两股力量在他体表相触,他的身体俨然成了双方激烈交汇的战场。
后方稍远处,那挟着一身魔气的神兽一掌拍碎橙红光纹勾织而成的兽魂,连翻掀飞林中枯木,猛然纵跃而起,又从天而降,砸在三人前方,拦住了去路。
三人猛地收住脚步。
散作细碎光纹的兽魂归体,周身魔气被激荡开去的同时,解遂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他胡乱蹭掉唇边血迹,忍痛迅速上前,紧了紧手中无名,将二人往身后挡了挡,“我拖住它,你们先走。”
“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我们先走?大个子都被浸染了,你……”卓闻忍着肩膀剧痛,唤出临风引,提笔绘符。
然而他话音未落,魔化的神兽忽而动作,猛然向他扑来!
解遂无暇他顾,挟着一身烈焰,错身拦在卓闻身前,与那神兽撞在一处!
柳青贤一跺脚,没好气地撑开那柄金骨黄油纸伞,注入法力,将伞抛至高空。
挟着微红光芒的枫叶自伞沿飘落,旋转着漫向四周,旋起一阵柔和的微风。微红光芒以伞为中心,顷刻间便笼罩了前方交战的一人一兽。
琅华乃是有着万年道行的神兽,解遂本就不是对手,如今琅华又被魔气浸染,失了神智,战力更是暴涨了不少,须臾间,他的身上已被抓出数道伤口,沸腾如岩浆般的血液挟着魔气自伤口涌出。
而柳青贤年岁尚幼,法力低微,挟着微光的红枫在触到那神兽周身的魔气时,便即化作星芒碎散。
解遂终究不敌,被那神兽一尾扫中斜飞出去,又在空中翻身立定,一刀插入地面。
无名刀身橙红电光流转,解遂手上施力,“滋啦”一声,刀身爆出一刹如焰似电的炽芒,在地面拖出一道仿若烈火烧灼过的裂缝。
然而那神兽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庞大的兽身速度却如闪电,只眨眼功夫,便朝着他重重砸下。
“师弟!”卓闻心头一紧,笔尖如游龙般极速游走,落下符阵最后一笔。
一道挟着幽蓝电芒的身影骤然从他身旁擦过,如星矢般射入那团浓黑烟霭中,又骤然穿出,落在卓闻身后。
与此同时,金光符文疾射出去,绕着那团黑雾旋转着扩大,又轰然一震,爆出一道环形光墙。神兽挟一身黑气与之相撞,被弹回符阵中心。
金色光墙内黑雾翻涌,魔化的神兽不断冲撞、抓挠着光墙焦灼低吟。
卓闻擦了擦额上的汗,虚退几步,回身看向一旁单膝触地的解遂,又看了看他身前站着的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出口的只有一声杳不可闻的叹息。
解遂一身溢血的抓痕泛着丝丝黑气,额心似有一团烈火烧灼,烧得他脑中思绪浑浊。
他单膝触地,杵着刀剧烈喘息半晌,用力闭了闭眼,待得脑中思绪稍微清明了些,方才抬眼望向他身前那道背光而立的身影。
他忍着剧痛起身,去牵离九的手。
离九却似乎不敢看他,微垂着头,视线落在地面。
解遂此时心情十分复杂,他本想问问离九为何要冒险前来,可他明明知道答案。
他内心十分清楚,若是此时他与离九易地而处,他也不可能乖乖待在城外等离九归来。
良久,他略叹了口气。
与离九交握的手心泛出暖色光芒,细密的橙红光纹一丝丝爬上离九手背,迅速攀延至他全身,橙红微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屏障,复又隐去。
解遂轻柔地捏了一下离九的手指,道:“我娘这股力量操控不了,正扰得我心烦,正好渡些给你,能抵御一阵子。”
离九有些意外,终于抬首看向他:“你不怪我?”
要说完全不怪那是不可能的,他自是希望离九能乖乖待在城外等他回去,但他也能理解离九为何会来。
当期望与现实相悖,又无法对现实发生的事存有怨言时,内心便纠结出了一丝不爽,语气也带着些孩子气的嗔怨:“怪你做什么?怪你方才救了我的命?”
听他这么说,离九这才释然地笑了。
柳青贤执伞快步走来,没好气地将伞往解遂怀中一塞,翻了个白眼,道:“又来一个,被浸染也要整整齐齐的是吧?”
“多谢。”解遂感激地看他一眼,将伞往离九头顶倾了倾。
挟着微红光芒的叶片萦绕着二人缓速飞旋,红光掠过之处,解遂身上伤口冒出的黑气逐渐被那红光吞噬。
然而下一刻,他耳廓微动,神色肃然地看向离九。
离九眉间微蹙,也正好看向他。
“有东西过来了,很多。”
窸窸窣窣的声响从从四面八方靠近,杂乱且密集。
柳青贤一把夺过解遂手中的金骨黄油纸伞,注入法力,执伞升至高空。
挟着微红光芒的枫叶自伞沿飘落,旋转着漫向四周,旋起一阵柔和的微风。
微红光芒以他为中心,覆盖了大半枯木林。
红光笼罩的区域,黑雾稀薄了些,也终于得以看清四周的景象——
那是一个个作常人打扮的魔傀,显然是这城中居民,此刻的他们兽一般,双手双脚触地,穿过漆黑迷雾,疾奔入那片微红光晕中。
几人身后便是那困住巨兽的符阵,魔化的巨兽在其中嘶吼。
而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魔傀仿佛倾泄的洪流,不消片刻便将淹没处于包围圈中的几人。
“太多了!没办法驱散他们的魔气,快想办法啊,我撑不了多久!”柳青贤喊道。
伞沿释出更密集的红枫,叶片挟着微光,星星点点没入最内圈魔傀的身体,令得那些魔傀动作迟滞了些。
后方却更多的魔傀扑将上来,踩踏着前方的魔傀,如潮涌般一拥而上,顷刻间淹没了地面的三人。
柳青贤浮在空中,视线忽而定格在远处,与位于魔傀洪流中一道站立不动的身影遥遥对视,执伞的手忽然有些颤抖。
他眼圈泛红,出口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哥……”
话音未落,那道身影忽如鬼魅般闪现至他身侧,以身后烟霭般的披风将他一裹,二人身影骤然隐去。
纸伞坠地,红芒消失。
“师兄!”解遂一手紧紧牵着离九,于混乱中以法力震开身前的魔傀,看到了被魔傀逼至光墙处的卓闻。
他迅速上前,扫开那圈魔傀正要去抓卓闻,身侧的离九却忽然挣脱他的手,一手轻扬。
一道挟着黑雾的幽蓝色光芒自他手中迸射而出,倏然刺穿符阵光墙,噼啪脆响接连响起,光墙龟裂出蛛网般的裂纹。
另一侧又有魔傀涌上前来,卓闻后背贴着满布裂纹的光墙,以笔尖旋扫,金色墨韵如新月般泛开,掀飞四周涌上来的魔傀。
几乎是同时,光墙中心、周身翻涌着黑气的巨兽一头撞碎光墙,后足猛地一蹬,冲天而起,砸在不远处的魔傀群中。
解遂愕然回身去看离九,却见离九面上挂着一抹他从未见过的阴鸷笑容。
而在他身后稍远处,魔化的巨兽眼泛黑气,静静伫立,方才乱作一团的魔傀不知何时也纷纷涌向他的身后,立定不动了。
在看到“离九”那笑容时,解遂几乎瞬间便明了了当下的情况。
“离九呢?”他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声音似从喉间撕裂而出,握着刀的手紧了又紧,却止不住略微颤抖。
眼前的“离九”一脸天真地略一偏头,眨了眨眼,轻笑道:“不正在你眼前么?不认得我了?”
他自是不会不认得,眼前的人他十分确信就是离九,但那具躯壳内的,绝不是。
眼前离九的异样,除了沈晏河操纵,他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他自是可以一掌将沈晏河驱离离九的躯体,但他此刻脑中尽是离九面色苍白地依偎在他怀中无力又脆弱的模样。
他不敢。
什么也做不了的怒火憋在胸口,仿佛随时都会焚裂胸腔。
他握刀的手心焰光明灭,正如他内心的焦灼。
“沈晏河?你个狗东西!你……”卓闻骂骂咧咧地指着被沈晏河占据了躯壳的离九,却一指点啊点的无法对着离九那张脸骂下去,“你把离九公子怎么了?!”
“离九”眼中一抹黑气滚了滚,晶蓝的眼瞳自瞳孔处点漆一般凝成了黑色。
“这可怪不得我,”他轻笑一声,视线落在解遂身上,摊了摊手,“他妖丹本就快碎了,仅剩的妖力也已无几,却执意要来这魔气四溢的城中寻你……一副千年大妖的躯壳摆在我眼前,我哪有不要的道理,对不对?”
解遂咬牙不语,因愤极怒极,眼中浮上一抹血色,却难掩面上那一闪而过的错愕。
他与离九分别时,离九明明还好好的,此刻沈晏河却道他妖丹快碎了?
怎么可能?离九才刚剔除了魔根,拿回了恶念,识网也在渐渐恢复,按理说只需将养一段时日,待得妖力恢复就好。
怎么可能突然妖丹就要碎了?
或许是沈晏河在诓骗自己。
但离九近日的言行确实有些反常。
他本以为是自己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惹恼了离九,但若不是呢?
他心底忽而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来。
“你在放屁!”卓闻率先骂出了声,“你这厮嘴里就没有过几句真话,少在这里蛊惑我师弟!”
“不信?”占据了离九躯壳的沈晏河缓步上前,来到解遂跟前,漆黑的眼瞳紧锁他的双眼,嘴角挂着一抹玩味的笑容,“不信便自己探探,反正这身体还是他的。”
解遂一手紧紧捏着无名刀柄,另一手略有些颤抖,垂在一侧的手指动了动,最终握拳背到了身后。
“不敢?”沈晏河嘲道,“不敢,那便是信了。”
解遂咬了咬牙,艰难地开口:“你究竟怎样才肯离开他的身体?”
“倒也简单。你若选择从此如你母亲当年那般陷入沉睡,我自可以为你勾织出你内心映射出的幻象,在那里,你依然可以与他在一起,且永不离分。毕竟比起这妖丹受损的千年大妖的躯壳,一具更为年轻强健的凶兽躯壳自然更得我心。
“当然,你也可以试试将我强行驱离这躯壳。我倒是可以再寻一具,只不过,以他目前妖丹的情况,在你强行驱离我的同时,他用以维系妖丹凝合的妖力也将被抽干,那时妖丹必碎,这具躯壳也会消散,这世间便再没有他。”
“做个选择吧,小凶兽。”
卓闻急了,忙道:“师弟别听他瞎扯,先将他扬了,离九公子的事咱们一起想办法。”
解遂咬牙不语。
若是换做以前,他确实会这么做。
沈晏河的话他不知有几分真假,但离九如今妖丹受损是事实,若在此时强行驱离沈晏河,他不知道离九能不能受得住。
他不敢赌。
“你要我这副肉身,”半晌,他吐出口气,握着刀柄的手松了松,“但我有个条件。”
沈晏河偏了偏头,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让他走,还有我的师父、师姐。”他侧首看了看卓闻。
卓闻愕然瞪大了眼,忙朝他使眼色,压低了声音道:“师弟你疯了?”
“小事。”沈晏河抬了抬手示意身后,用那张离九的脸笑着看向卓闻,“他们便在这些魔傀之中,劳烦这位小兄弟自己找一找了。”
卓闻急躁地压低了声音语速很快地说:“师弟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可是想要你的肉身!你可是凶兽犼的后代,你娘的……也在你那,你知道若是被他夺去你的……”
解遂面无表情道:“心系天下的责任于我来说太过沉重,我只想救他。”
卓闻仿佛刚认识他般,愕然盯了他半晌,眼中渐渐浮上难掩的失望神色。
“也是,你毕竟是兽。”半晌,他了然地点了点头,往前踏出一步,又顿住,“但你莫忘了,你娘是因何而死。”
“还有,”看着卓闻离去的背影,解遂垂首,咬了咬牙,复又看向被沈晏河占据了身体的离九,“你占据我的躯壳后,我要确定离九平安。”
沈晏河道:“放心,我要的只是你这具躯壳,至于这狐妖,你就更不用操心了,自有人比你更紧着他。”
解遂闻言蹙了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