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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心满 ...

  •   兰成蹊没有娘。

      这并不是说他天生就没有母亲,毕竟凡人都是娘生爹养先生教的,而是说在他七岁的那一年,他的母亲与兰府的一个侍卫走了。

      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天的天色很暗,空中压着滚滚乌云,沉闷得仿佛就是要下一场暴雨一样。

      兰成蹊那个时候个头不大,才比书桌高上半个头,沉默地看着他的母亲走出了兰府的大门。

      他的父亲那个时候已经把自己在书房关了三天三夜,不肯出来,任凭他在外面哭喊拍打也不愿意见人。

      小小的兰成蹊将自己蜷缩在一个屋檐下面,看着娘的背影。

      所有人仿佛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其实他从小便知道母亲不喜欢自己。

      孩子总是敏感的,一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厌恶他总是可以捕捉到。

      从母亲看自己时冷淡的目光,到两个人之间只言片语的对话,他总是能感觉到母亲不喜欢自己陪伴在她的身旁。

      那个时候的兰成蹊还没有练出一身冷漠待人的功夫,所以想尽了办法去讨好那个女人。

      他知道她喜欢花,所以他会在早上寅时的时候便起床,一个人偷偷地跑出府外,去摘取母亲最喜欢的蓬莱紫。

      他还记得第一次将蓬莱紫送给母亲的时候。

      兰成蹊微红着脸,将藏在身后的一束花磨磨蹭蹭地拿了出来。

      上面的花瓣因为被他保护得很好,所以没有一片凋落。

      娘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年幼的兰成蹊还不懂那是什么。他只记得她很喜欢,叫他第二天再去为她摘一束来。

      兰成蹊兴高采烈地答应了,小小的胸膛中满是开心。

      第二天他又在寅时起床,从角落中的小洞钻了出府,用他不长的短腿翻山越岭,最后又像昨天一样摘下了一束蓬莱紫,然后带给了娘。

      娘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夹杂着他看不懂的神色。

      他是在第三天听见有人在摘蓬莱紫时被蛇咬死后才明白,娘眼里的神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遗憾。

      遗憾被蛇咬死的不是他。

      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会那么的恨他。

      恨他恨到让他去死。

      其实他也曾经怀疑过自己是不是那个女人亲生的。

      只不过他们两个长得太像了,从眼尾漂亮的弧度到不笑而弯的嘴角,他们如出一辙。

      从那天之后,他就没有再去采过花。

      因为娘,他原本最喜欢的花是蓬莱紫。

      只不过后来他不敢去爱了,所以也没有喜欢的花了。

      虽然兰成蹊并没有停止去取悦母亲,只不过一切终归是徒劳。

      娘与那个侍卫走的时候看见他了。

      七岁的兰成蹊已经是一个十分好看的孩子了。她看着他的脸,有一阵子的恍惚。

      他伸出手,软软地叫了一声“娘”。

      鬼使神差地,娘握住了他伸出去的手。

      只不过当她发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她立马将她的手甩开了。

      就像在摆脱一个肮脏不堪的东西。

      “娘。”他又叫了一声,声音小小的,不敢大声说出口。

      那个女人最后看了他一眼,没有再理他,与那个一直冷眼旁观的侍卫走出了大门。

      大雨开始下了起来,淋湿了那个站在门口的孩子。

      他看着母亲撑起了伞,自己却一身狼狈。

      从那一刻起,兰成蹊决定去恨自己的母亲。

      他的父亲十分懦弱,因为阻止不了妻子的去留,所以只会在房间中喝得烂醉如泥。

      当年是他在街上看见了那个姑娘,不顾她已为人妻将她抢回家中,硬逼着她成为了自己的夫人。

      他母亲之前的丈夫便是那个侍卫。

      任谁看了这个故事,都会夸一声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是兰成蹊想,为什么没有人会关心自己的想法?

      是因为他的出生本来就是一种原罪吗?

      所以从那一天起,他开始厌恶无辜。

      他宁愿活得一身不堪,也不要清清白白。

      兰成蹊是在十三岁的那一年开始头痛欲裂的。

      娘给他下了毒。

      从此他的一生都会与头疾相伴。

      这不会死人,只不过是会在病发的时候让他死去活来。

      与其如此,兰成蹊想,还不如让他彻底去死。

      那一刻开始他真正地对娘死了心。

      这么多年来,他没有一次近过女色。

      只要看见女人,他就会想起自己的母亲。

      所以当他第一次看到李稚蝉的时候,他并不喜欢她。

      那个风雪中跪着的少女身量不大,十分瘦弱,眼睛里却亮着与她不符的野火。

      那不是一种无辜的光芒,反而野心勃勃。

      所以兰成蹊因为这一点光将她带回了兰府,却因为这一点光将她关进了地牢。

      她眼中有光,不论是什么但那至少是亮的,而他却只能活在黑暗之中。

      他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喜欢上那个他百般作弄的少女。

      她像他的母亲,两个人从来都将视野放在更广阔的地方。

      可她又不像他的母亲,因为她的眼中有一种勃勃的生机,怎么样都遮掩不住。

      李稚蝉可能不知道,就算她每一次以为自己遮掩得天衣无缝的时候,他还是能看出她眼中的野心。

      世人都道养虎为患。

      只不过李稚蝉这一头“猛虎”他开始养着只是为了逗乐,后来却养得心甘情愿。

      兰成蹊从来都知道自己捡回来的是一头还未长成的猛兽,而不是一只只会叫得软绵绵的猫崽子。

      其实他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好像就是有一天,他看着她素丽的眉眼,忽然一阵恍惚,想要亲上她的嘴唇。

      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

      后来他想,可能就是第一次在雪地中见到她孤注一掷的样子时,他就已经将他的心为她打开了一扇门。

      这一开就是一生。

      那一个晚上他得到她的时候,他的心中是狂喜的。

      他想过李稚蝉是为了麻痹他才愿意献出自己的身子的,可是这个念头他不愿意去想,于是置之不理。

      两个人彻底融合的那一刻,他看着她因为疼痛而皱起的眉头,轻轻吻了吻她的眉心,在心底说了一声“我喜欢你”。

      他不敢说出口是因为怕她不相信,所以只能自己说给自己听。

      而他不说他爱她,是为了保护自己岌岌可危的最后一点自尊。

      兰成蹊怕她不肯接受自己的爱意。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后来她在他的心口扎下了一把刀子,刺得那么深。

      那把利刃刺入他的胸膛时,他看着她的脸,第一个念头想的居然是不要让她把手割到了。

      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药可救。

      他想,他胸口的伤好疼啊,可是再怎么疼也疼不过他心尖上的苦涩。

      心是一个人全身最薄弱的地方,破一块油皮都会疼得龇牙咧嘴,更何况是那么不留情的一刀。

      如果她同意,他可以当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然后醒来的时候多了一块疤。

      可是她不同意。

      昏过去的前一刻,他看着她在月光下的背影,想的却是幸好她没有下死手。

      不然等她以后遇到了麻烦,他都不能替她排忧解难。

      虽然她也不会接受是了。

      兰成蹊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屋的冷清。

      他居然没有死。

      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是伤心自己这样都不得善终,还是欢喜她终究还是没有对他下了死手,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

      他只知道他要去找她。

      这是最凶险的一夜,而无论如何他都要陪在她的身边。

      生死与共。

      他已经发现自己想象不了没有她的日子。

      他已经熟悉了每一天早上都会看见她的容貌,熟悉了每一次回头都能看见她一双温柔而沉静的眼睛。

      李稚蝉给了他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安全感。

      见到她坐在龙椅上的那一刻,他心安了,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她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半点的情绪,没有愧疚,没有不安,没有仇恨,没有解脱,只有一种视若无睹的冷漠。

      世上心绪千万种,唯独她的冷淡可以伤到他。

      所以他最后只能捂着一颗滴血的心,仓皇而逃。

      她登基的那一天,兰成蹊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满足。

      这就够了,他想,就这么在身后看着她,为她保驾护航,看她一世平安。

      其实他也不应该有任何遗憾了。

      李稚蝉为他找到了治疗头疾的良方,只不过他却没有用。

      药方上面是她的笔迹,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用指尖摩挲,仿佛这样就可以触碰到她。

      他不用药的道理很简单。

      每次当他发病的时候,在他最痛不欲生的时候,他却可以回忆那些晚上,当她抱着他温声安慰的时候。

      那是他唯一一次会让她心软的机会,兰成蹊不愿意就这么放弃。

      他们就这么看似没有纠葛地纠缠了大半辈子。

      他与她共同开创太平盛世,看四方来朝,让她的威名贯彻五湖四海。

      兰成蹊想,后人有一日翻阅史册的时候,终会发现他们的名字是摆在一起的。

      可是五十一岁的兰成蹊撑不下去了。

      他的身子实在是过于虚弱了,终究还是没能陪伴李稚蝉走完她一生的路。

      兰成蹊死的那一天,是一个快要到子时的深夜。

      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困难地呼吸着,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认真说来,他的这一辈子没有什么遗憾。

      他少时得意,位登宰相,从此一辈子荣华富贵,大权在握。

      除了她以外,他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甚至是他的母亲,他都已经在很早之前不去在意了。

      他只是遗憾为什么当年不能对她好一点。

      夜很静。

      这时,他听见木门被轻轻地推开。

      兰成蹊抬眼看过去,却发现她缓缓地坐在自己的床边,握住了自己的手。

      那个时候的李稚蝉还算年轻,三十八岁,可是鬓角也有了白发,却依旧像当年一样看上去素丽而温婉。

      他艰难地扯着嘴角笑了笑,眼神带着温柔的缱绻,哑声问到:“我死之后,你会不会为我掉一滴眼泪?”

      她看着他,理了理他白发苍苍的头发,点了点头。

      这就够了。

      他再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就这么闭上了眼睛。

      这一辈子不能亲近她,他希望他可以有下一辈子去肆无忌惮地爱她。

      咽气之前,他看见她的眼角有一丝泪光闪过,然后一滴冰冷的眼泪掉在了他的手背上。

      别哭啊,我后悔了。

      她像是野火一样闯进他的生命,点亮了他之前的一片黑暗,从此他的心中不再孤苦。

      她是他的光。

      兰成蹊用尽最后的力气抹掉了那滴泪水。

      他想。

      这就足够了。

      这一辈子,他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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