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儿》斥卿

27、伟大的绝望

　　原以为霜儿的爱情经历就足以令人绝望了，可很久之后我发现霜儿的绝望对于年轻人来说是多么勉强。生活总是会相近一切办法让你感受到绝望和窒息。
　　梦里经常出现故去的父亲的影子，有时高兴，有时忧愁，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皱着眉头不知所措，但又不能跟任何人声张的样子。小时候我因为看大英雄，我觉得当时自己的父亲是那么软弱，为什么经历一些事情的时候会变得不知所措或者皱起眉头，我理想中的大英雄从来不是父亲的样子。我甚至觉得父亲有一些懦弱。
　　有时候我又以为自己能考上大学已经经历了莫大地压力，在经历了一次人生的思想上的阵痛之后，我才敢于突破原来的自己。所以，我觉得自己很勇敢，很伟大。我甚至觉得自己能“青出于蓝”——这就是我觉得自己超过了父亲的那种勇敢。
　　然而，这个世界总会在不经意间让人突然明白一些扎心的事情。
　　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才发现，小时候觉得父亲的那种眉头紧锁的表情其实是在经受莫大的生活压力的情况下能做出来的最好的表情了——我压力大了可以哭，可以放弃，可以找人倾诉——可他什么也不能做，就连经历了压力之后回家可能还要经历一阵数落或者还需要安慰家里的妻子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
　　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个佝偻着身躯劳作的农民的内心有多少凄凉。
　　他左手少了两个手指，因为强直性脊柱炎导致身体不断疼痛而不得不常年吃止痛药导致胃部出现问题的他还要每天早起去工地干活。干活的时候因为脊柱不能弯曲，需要跪在地上劳作，因而导致膝盖上常年结着青痂，后来他穿的衣服全都是有破洞有补丁的衣服——甚至生活好点儿了，他也从来没有穿过完好的衣服——他说，反正最后都是会破，还不如省着点儿钱。
　　印象里，好像是一次和爷爷奶奶家的利益冲突。
　　有人找到家里说要占用西屋给老人住，我爸爸要腾出东边房子给老人住，结果被指着鼻子骂了，没有办法还手（当时爸爸身体就已经不太好了），皱着眉头一句话不说，只是低着头一个人思考了一会儿，没有办法的时候才去找人说情。
　　我深刻地记得当时我看他的背影十分渺小，我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点儿窝囊，我甚至觉得他还不如一个女人有性子。可是今天想起来却觉得当时的那个身影十分绝望。
　　该有多少次他想像个英雄一样放手一搏，不顾性命地挽回自己的面子的吧。
　　在我脑海中，父亲这样的身影是不多的，可从初中开始，每个月回家一次，父亲都有一点点变化，或是感冒了、或是哪里受伤了......从我上了大学父亲亲自送我去南方学校帮我打点好一切后独自一人回老家开始，每半年回家一次，每次回家他都会变老一些。
　　我知道的是父亲变老了，我不知道的是他送我去了南方，自己回家的路上哭了很多次——他担心我想法太老实在南方受委屈，他把牵挂留在了南方，留给了我。
　　渐渐长大我才知道，有时候一个人的牵挂会有一种神奇的牵引，牵引着彼此走近，又牵引着彼此见面，甚至去了遥远的地方，彼此的牵挂还能庇护彼此周全。而我知道得太晚了，是在他去世之后两年才知道的。所以，我和父亲之间，终究是他庇护了我，为我周全了半生。
　　我曾经以为这个世界给了我太多磨难，父亲去世两年之后我才发现，其实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活得更糟糕。我一度埋怨自己的出身，到后来发现其实他已经给了我他能给得最好的东西，即使不能完全遮蔽风雨，也替我阻挡了前半生大部分的苦难。
　　生活总是在人们最不经意间把最好的东西赠送给我们，却又在我们即将顿悟或者刚刚顿悟的时候让我们失去。这让我感觉我的人生是倒过来的，时时刻刻都在失去。
　　人生基本上过去一半了，我才发现这世界上失去的比得到的更多。每个人都在不断挣扎，社会上给了太多心灵鸡汤，不断激励人们在逆境中奋起，于艰难中拼搏。可是成功的人终究是少数，有很多人奋斗并努力了一辈子都没有得到半点收获，有很多人看起来简单朴实不起眼却承担了生活的重压，而名字不会留在史书上也不会留在人心里。
　　突然就觉得这个社会上的人们都像着了魔一样地奋斗，努力挣钱，努力生活，努力结婚生子，努力买房买车，努力让自己的孩子过好......就这样一代一代人奋斗不息，繁衍千代万代也不会在历史上留下半个字，突然就觉得这芸芸众生其实可悲的很。
　　支撑人们这样像着了魔一样奋斗的到底是什么？能吃上一口饭，喝上一口水，保证自己的生活不是挺好吗？可是，反过来想，就算我们倒退回几千年前，过小国寡民的生活，也会有好有坏，也是自然而然会生发出攀比之心，社会也会历经千年之后发展出各种文明，最后可能还会是这个样子。突然又觉得很可悲——我们人类永远也逃不过这个圈子。
　　不过在这天地间唯一与我紧密相关的就是亲人——
　　我曾经给自己的人生设定了限制——我只活到60岁，或者50岁。
　　大学的职业生涯规划课上，我就是这么确定了自己的寿命，我也希望将来能在这个年龄去世，人生太长了——长到没有人周全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冰冷的孤独；可青春又太短了，短到一次不饱含恶意的揣测都能摧残一个女子的容颜。人生活下去总是没有够的，如果突然死亡好像自己也并不会多么不甘心。
　　在父亲去世后的两年里，我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要自杀，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受到了限制，我觉得我被这社会抛弃了，我甚至觉得父亲应该等等我，带着我一起离开。
　　我不是一个巨婴，我拥有很强的独立生活的能力，也具有很强的情感独立性和思想独立性。可生活的方方面面仍旧让我觉得难以接受。
　　可能父亲在，我就有任性辞职的资本，哪里都不能去，我可以回家找他；只要他在，我就有坚持自我的权利和资本，我就可以把我的那种清高、骄傲、直接、简单表现得淋漓尽致......
　　也有可能是人生过半，人心就变得容易念旧，也容易憔悴和衰老。也许这就是渐渐接近死神的征兆，也许这世间总是事与愿违，反正也不是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活得不痛快，大凡坚持自我的人都活的不痛快。这就像是一个诅咒一样，会流传万世，直到另一个世界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