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将宠报》江窥谷

80、第 80 章

　　齐二石就这么住在了自己铺子里，再没回过家。

　　杨焰冒着风雪赶到红升堂时，两父子正把头凑在一起研究新的药方子，齐桂虎不轻易叫爹，齐二石便也不轻易答应，就这么处着，也没什么不对。

　　杨穗满身风雪进去，穿过热热闹闹的厅上，挤进后院子，换来了齐二石几个月不成露过面的笑容。
　　“穗儿回来了？”齐二石觑着眼睛问。

　　杨穗开门见山，走上前去握住齐二石的双手，给老人家揉捏指头上的穴位，“齐叔，我把霞哥儿送进李家了，他们家的椿大奶奶，说想认霞哥儿做干儿子。”

　　齐二石鬓发斑白了许多，眼睛耳朵也都不大好了，他尽量提高嗓门儿，道：“好呀，霞哥儿在我们家，还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呢……”

　　杨穗又追问道：“可是父亲连回来看我们一眼都没有，你说……我贸然做这些决定，父亲知道了会骂我么？”

　　“他……”齐桂虎长叹一声，“他孑然一身，如今恐怕顾不上这些。”

　　“我大了，有了心上人，有了人家，不须他操心，霞哥儿虽然不是他亲生的，好歹是他从育婴堂里受了人家托付的，也这么不经心。”
　　齐二石笑笑，花白的胡子微微发颤，并不答话。

　　“齐叔，我父亲不在，我也不知道问谁去，之后霞哥儿大了，要娶妻生子，别人问起他来历来，我怎么说？是不知道我很小时我母亲便去世了，谁会相信我们是姐弟关系？若说是育婴堂，必定又要问起是从哪里捡来的，托付的人怎么说，有没有可能找得着亲眷，来历干不干净……”

　　齐二石果真是几月之间老了许多，听不进去杨穗连珠带炮似的话，他咂砸嘴，慢悠悠地道：“你就说是，城外往育婴堂的方向……五六里之间有个大户人家的场院，青瓦青砖，墙高五尺，在那院墙根下捡着的……万物的故乡，霞哥儿的故乡，不如说是那土墙脚下，又干净、又利索，凭谁怎么问……”

　　齐二石说得断断续续，杨穗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有了主意，拔腿就往外面跑，在院子和前厅的小门处差点和端点心进来的齐桂虎撞上。

　　齐桂虎笑着问：“跑这么快做什么？外面有什么好东西叫你呢？”

　　杨穗轻轻一笑，留下个志在必得的眼神，侧过身溜出院子进了前厅。

　　外面风雪交加，衬得本就苍白的天空更加白得刺眼。
　　杨穗不想让李茂楠在外面冷得太久，兴兴头头穿过大厅往街上跑，不想被柜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喊住：“杨姑娘！”

　　“又见面了。”那老人说。

　　杨穗压下心急，循声看去，是个鬓发斑白的老人，自己没见过。

　　“前日里见你来这里几次，忙得脚不沾地，都没得闲儿问问你近况。”

　　杨穗的近况么……和这老人并没关系。
　　杨穗刚想笑笑敷衍过去，脸扭过去，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外挪，只剩下两只耳朵还中用——然后就跑进来一句话：“如今在李府办事，万事小心。”

　　杨穗愣怔一瞬，转过头来看，却发现自己已经跑出了红升堂，回首一望，一片雪白。

　　杨穗这时才忽然觉着这老人有些眼熟，却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她心事重重地小跑到李茂楠身边，被李茂楠一手刹住，“老掌柜的怎么说？”

　　杨穗喘匀了气，道：“也许是你疑心了，杨霞那个糙小子哪里来的公子命，连育婴堂都不要他，他是我爹从城外捡来的。”

　　李茂楠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不经意地问：“城外哪里？那么好捡的小孩，我也碰碰运气去。”

　　杨穗插着腰大喘气：“就是往育婴堂的方向五六里地处，一户大户人家青砖青瓦的场院墙根下捡的呗！齐叔说那院墙五尺高呢，哎，便宜他了，也算是大户人家了……”

　　育婴堂方向、大户人家的场院、青砖青瓦、五尺高的院墙……李茂楠一句一句地思量着，猛地蹙了眉，拉了杨穗的手，“走！回去找杨霞！”

　　杨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跟着李茂楠飞跑起来，抽空问了一句：“怎么了？”

　　李茂楠跑起来比凛冽的风还快，说话带着些撕裂：“那不是场院，是我们家的祖坟。”

　　……祖坟，自然是要本家的人才进得，既然不是李家的种，不管男女，不管生死，万万不能进，至多行至祖坟门口，让风雪雨露行个天葬。

　　两人一路狂奔至李家所在那条大街，杨穗住了脚，把李茂楠拉住：“你平白无故撵我出去，我和你还势不两立，你去椿大奶奶院子里看看，我去小雨大奶奶那里。”

　　李茂楠点点头，用力握了握杨穗的手，撒腿就跑，留下一句掺杂着雪花的话：“有事告诉归儿跑腿，不要惊动了执雪和擎霜。”

　　杨穗赶至金维琴院子里，雪还在下，她抖了抖自己一身的雪花和着急狼狈，恭恭敬敬地在金维琴屋外请安：“给小雨大奶奶请安。听那边椿大奶奶说杨霞在这边和彩哥儿玩呢！想必这么大天，彩哥儿也乏了，我来接杨霞回家的，改日再来。”

　　金维琴大腹便便，躺在屋内藤椅上没出来，声音倒是很轻快，从屋内传出来：“杨姑娘来晚了，霞哥儿在这边玩腻烦了，又去三姨奶奶院子里找扶霖玩去了，杨姑娘只去那里便是。”

　　杨穗心里纳闷——李扶霖是三姨奶奶红梅的独子，从小就被宠上了天，哪怕杨霞披着一件叫做‘客人’的衣裳，在那里依然捞不着什么好……自己早就告诫过杨霞，最去不得的就是三姨奶奶院子里，怎么这小子如今胆子这么大了，不告诉自己一声就往那里跑……

　　杨穗一边心里想着教训杨霞一边往红梅院子里赶，还没到红梅院子里，就和红梅的丫头打上了照面。

　　杨穗顾不上问好，随手抓住一个，问道：“跑什么？我又不吃人！看见我弟弟杨霞了么？”

　　那丫头大冬天地，额上竟然沁着一层薄汗，也不知道是着急的还是被杨穗的凶神恶煞吓的：“好姑娘，谁还顾得上你弟弟呢！我们家扶霖丢了，全院子疯找呢！你也快帮着找，不然三姨奶奶知道了可有大家好看的！”

　　杨穗心里咯噔一声——李扶霖丢了？待在母亲身边几乎片刻不离的李扶霖丢了？那红梅做什么去了？李府这么多道门，怎么可能丢得了？

　　杨穗好险把悬起来的心拎着，转头就往状元府那边跑：希望李扶霖是丢了吧，和杨霞一起丢在了郭蔷那里……

　　然而等到她赶到李家祠堂外，和同样满身雪花的李茂楠碰上了，那颗心终于还是悬起来了——杨霞不在郭蔷院里，更不要说从来不曾出门超过半里地的李扶霖了……

　　杨穗把从红梅院里所见所闻一一告诉李茂楠，李茂楠听完，脸色转白，他心想：“怎么早不丢晚不丢，偏偏在今儿丢了……”

　　今天不是个好时机——大哥的快马传书里说最迟明日晚间就能抵达郗州，那边三位奶奶聚在一起商量怎么给大哥接风洗尘，两府上下都兴高采烈，大门竟然是不关的……

　　杨穗最怕的就是夏怀允或者杨霞惹事，不想自己带着两人进来，果然都惹出事来，杨霞惹出的这件事还不小。
　　杨穗气得直跺脚，道：“我知道杨霞这小子平时最喜欢去哪里，我去找！”

　　李茂楠一把把杨穗拉回来，本来打算开口的冷硬语气在碰上杨穗冰冷的双手时荡然无存，他压低声音温柔地说：“不……不是杨霞平时最喜欢去哪里，而是扶霖平时最想去哪里！”

　　李家有条循环链：李茂楠八岁之前，出门玩的时候特别多，后来虽然不出门了，脑子没坏，便撺掇诱惑小侄女儿李擎霜，李擎霜成功上钩，并且有样学样，发展了自己的下线……不过李扶霖就不像身强力壮的李擎霜这么好运了，身子弱跑不够快是一回事，关键是她母亲担心他，身边时刻有人，连小解都怕他脚下滑了掉茅厕里……

　　所以憋闷了好几年，终于碰上个外来的杨霞，就像当初李擎霜碰上杨穗一样。

　　杨穗尽量使自己镇静下来，便从李茂楠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就着落在自己眼前的雪花，把它们拢在手心，抹在脸上洗了把脸：“扶霖小少爷平时最喜欢去哪里？”

　　李茂楠并不知道李扶霖最想去那里，他想了想，便不管不顾方才杨穗的顾虑，拉着杨穗往李府的方向跑去。

　　李执雪的院子里被扫得干干净净的，人走的小道上没有积雪，两人跑起来飞快，到了屋前，两人没惊动养胎的李执雪，远远地看见李擎霜不怕冷地，站在月洞窗前赏雪，地下拖着一张长长宣纸，上面一排毛笔大字：宁为百夫长。

　　李茂楠眼睛有些刺痛，但还是厚着脸皮发问：“霜儿，你平时和扶霖玩，都说要带他去哪里玩？”

　　李擎霜神情没什么变化，李茂楠问，她就答，甚至都没回头：“城外的‘小井盖’罢，那里最好玩，不过我再也不会去了。”

　　李茂楠瞅着天色，眉心开始扭曲，便一言不发，抬脚就走出院子，一边走一边叫人：“归儿呢？来有事吩咐你！”

　　杨穗不知道“小井盖”是个什么地方，不过看李茂楠的脸色，也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讷讷地跟在李茂楠身后，想起方才李擎霜的声音和齐二石的声音来，明明一切柳暗花明，可为什么这两人的声音却那么苍白艰涩，齐叔还可以说是因为年纪大了，可李擎霜呢……李擎霜还十五不到。

　　杨穗背着李茂楠抹了一把酸涩的眼眶，把自己拉回现状，问道：“‘小井盖’是什么地方？”

　　李茂楠一边疾步一边说话，唇边有越发浓密的白雾，“是口深潭，周遭三里无人，深水热，浅水冷，晚上上冻，白日解冻。”

　　杨穗听出一身冷汗——天近傍晚，雪渐渐歇下，温度慢慢降下来，贯穿两府的小溪之上都结起了薄薄一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