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将宠报》江窥谷

39、第 39 章

　　李执雪手里端着茶碗，吹着滚烫的茶水，差点没把热茶泼自己一脸。
　　“二叔、二叔你……”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李执雪还是被李茂楠的直白吓得不轻，勉强压下心中的失望，“那、穗穗姑娘怎么说？”
　　李茂楠也给自己倒了一盅茶，惨淡地一笑，“她……还小。”

　　“小？我听说才十五，只比霜儿大一岁，但看着，不像是十五岁时本该天真烂漫的姑娘，倒十分成熟懂事，我听得为人处世，不小了。”

　　李茂楠摇摇头，“还是小，不过是霜儿和金靡兄弟给了她些银钱，便死心塌地地跟着我了，要对我感恩戴德了，整天想着怎么对恩人有求必应，恨不得把我当活菩萨供着，我看她……没这个心思。”

　　李执雪看李茂楠的神色，难掩的失望，却又隐隐约约的，有些庆幸，李执雪不明所以，试探问：“那二叔……还要娶穗穗么？”

　　李茂楠神色突然变了，变得神采奕奕，“要娶，雪儿替我见证过的，我不如实做到，怎么给小一辈儿的做矢志不渝的榜样？”

　　“我？”李执雪显然是想到了什么，还不敢相信，“见证？”
　　李茂楠抿一口热茶，从自己腰里解下杨穗那条暗红色的汗巾子，郑重地看着李执雪，“十二年前。”

　　仿佛自己在千山万水外埋下一颗种子，每到春回大地，李执雪都想飞去那个地方看看，自己寄托希望的种子，破土而生没有？然而当初忘了留下标记，再也找不到那颗种子被自己埋在哪里了……
　　终于，十二年后，看着自己埋下种子的楠二叔说，“我看到了，她开花了。”

　　李执雪的眼泪几乎立刻就滚了下来，不过它还没机会落到李执雪手里的茶盅里，因为李执雪在落泪的同时，头一遭不顾小姐身份的礼教，把茶盅往桌上粗鲁地一掷，拔腿就往外面跑。

　　李茂楠在后面，明知故问，“雪儿去哪？”
　　李执雪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去祠堂，我去看爷爷！”

　　李茂楠还端着自己的茶，看着李执雪飞快跑出去的身影，那背影，竟然不像是两胎孩子的娘那么沉重，倒像是当初十来岁的小执雪，脸上永远天真灿烂，步子永远轻盈欢快……

　　李茂楠把一碗茶喝了个干净，又倒了两杯，到了自己屋里。
　　李擎霜在杨穗的事情上还算靠谱，这会子已经给杨穗换好衣裳，穿得齐齐整整的了，正和青儿一头一尾地蹲在床边，擦拭着李茂楠方才抱杨穗进来时蹭在床边的血迹。

　　“二叔！”李擎霜欢快地邀功，“我和青儿给穗穗姐姐换好衣裳了！”
　　然后情绪马上晴转暴雨，苦着脸，“可穗穗姐姐还没醒。”

　　李茂楠过去递茶给两人，“没事，这会子她还痛着呢，得缓缓，别打扰她。”
　　李擎霜也牛饮一碗茶，安慰地点点头，“雪姐姐呢？”

　　“方才跑过来得急了，身子不大爽快，回你们那边歇着去了。”
　　“哦……”李擎霜懒懒地答应，回手把茶盅递到了李茂楠手里，自己用手臂枕着下巴，趴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没给李茂楠留地儿蹲。

　　李茂楠咳了一声，“霜儿往你们那边去罢，也去看看欣柔姑娘，不然显得怪不懂事。”
　　李擎霜不干，“我要她说我懂事做什么？她又不是我什么家里人，我就守在这里。”
　　潜台词就是：我得在这守着我的家里人。

　　李茂楠考虑周到，“你就算不去看欣柔，好歹也去三姨奶奶那里打个照面，去和扶霖说说话。”
　　李擎霜眼珠乱转，计下心来，扭头吩咐青儿，“青儿去！青儿和我情同姐妹，你替我去看望欣柔姑娘，去带着扶霖玩会子，不要叫他害怕。”

　　青儿是块砖，哪儿需要往哪儿搬。
　　青儿答应着走后，李擎霜抬头看着还看着自己的楠二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螃蟹似的挪到了床尾，把床头的位置让给了李茂楠。

　　叔侄俩就这么一首一尾蹲坐在床前，李茂楠只是攥着杨穗的手，眼神飘忽，不说话。
　　李擎霜往杨穗背上的伤看看，又往自己二叔脸上看看，觉得二叔脸色不太好看，但自己实在闲得牙痒痒，便小心翼翼地开口，“二叔……”

　　“二叔？”李擎霜探头探脑。
　　“二叔！”干脆把脑袋凑到了李茂楠面前。
　　“嗯？”眼前多出来一个人头，李茂楠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突然出声倒把李擎霜吓了一跳。

　　“那个……”李擎霜退回到自己的地盘儿，“我也知道，于情于理，我都该回我们那边去看看。”
　　“嗯。”李茂楠可有可无地应着。

　　“其实……我并不是讨厌欣柔姐姐。”李擎霜说得有些艰难，“她模样好，家世好，礼教好，这一个月我也时不时到园子里逛，看着她安排匠人建起来的望舒阁，不管多烤人的日头，一刻儿也没离开园子里，是真的能干。

　　“她想……嫁给二叔，也不是图我们家的钱财，她家比我们家富贵多了，就是……”
　　“就是怎么？”李茂楠终于来了些兴趣。

　　“就是……我之前在城外看见穗穗姐姐。”李擎霜说到这里，抬头去看杨穗，仿佛是要确定床上那人醒了没有。

　　“我跟你说过的，她站在大杨树下舞剑的样子，我看着好眼熟，当下便脑子一热，想让她到我们家，到你院子里。后来我想起来为什么熟悉了，二叔正屋里挂着的几幅画，上面有一个红衣裳的男人在花木丛里舞剑，那情景，跟穗穗姐姐那日的一招一式如出一辙，我当时就觉得这是……这不就巧了么。”
　　红衣男人舞剑的画？

　　李茂楠蹙着眉回忆了好久，好像是自己被禁足时，李繁椿知道自己考上武状元那日，父亲李冶马上叫裁缝赶制出来一身大红衣裳，大哥当日就穿上了，趁着酒兴在院子里舞起剑来。

　　当时全家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李茂楠便偷偷照着大哥的样子描下来的。

　　后来大哥被参，多年不在家，李茂楠才拿出来挂在自己房中，权当做是对兄长的思念了，反正母亲和椿嫂子也不会到自己房中去，也就不会让人家娘儿俩感物伤怀。

　　那都是十年前的画了，画技都还稚嫩得紧，没想到居然被霜儿这个对画画一窍不通的丫头看出些相似的门道来了。

　　只是……为什么穗穗的剑法会和大哥相似？是霜儿大言不惭还是确有其事？改天等穗穗身子好了，得叫她正儿八经舞个剑给我瞧瞧。
　　李茂楠想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

　　李擎霜以为是自己擅做主张为二叔牵红线，惹得二叔生气了，连忙解释，“反正、我总觉得欣柔姐姐嫁给二叔，有些不分楚河汉界的意思，没有什么男欢女爱的感觉，我是怕二叔怕姑太太伤心，又尊重我父亲，不深思熟虑就把这件婚事答应下来，日后二叔吃亏！”

　　李茂楠睁大眼睛看着侄女儿，并没有在侄女儿嘴角发现什么红点。
　　“所以……”李茂楠见侄女儿着急了，连忙安抚，“你就找了个欣柔的替代品来塞到我身边，好让我分分心，好在和欣柔的婚事上多考虑下？”

　　“我……”李擎霜哑巴吃黄连，唯唯诺诺，“就是这么个意思吧……可是、二叔你真的不喜欢穗穗姐姐么？那你对她那么好干嘛？看得我都快吃醋了！”
　　李茂楠一笑，把视线转移到杨穗身上，嘴角带着笑，“霜儿厉害，我的确，分心了，几乎快全部分走了，一口气儿都没给我留。”

　　李擎霜兴奋得几乎快跳起来，“二叔！我就知道，啊！二叔，我现在可以把穗穗姐姐换成楠二婶子了么？”
　　李茂楠把跳起来的李擎霜按住，不回答李擎霜的话，反问：“不过霜儿最厉害的不在这里，你知道你最厉害是在那一处么？”

　　“眼光好？会挑人？”李擎霜乱猜，“会孝敬二叔？为二叔着想？”
　　李茂楠摇摇头，“霜儿说对了，欣柔嫁给我，岂止是混淆楚河汉界，简直是纵横捭阖，恨不得一统天下。”

　　“啊？”李擎霜根本就是听风就是雨的一通乱说，自己的话被李茂楠拓展开来，更听不懂了，“什么意思啊？”

　　李茂楠拍了拍李擎霜的脑袋，“没什么，只是告诉你，我分心，不是从欣柔身上分到穗穗身上，是我的心本来就放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也就是穗穗，她出现之后，我的心才终于顺理成章地在她身上安家落户。

　　“所以，欣柔不是导致我分心的因，穗穗才是，因果都是她。”
　　李擎霜听得半懂不懂，两只手握成小拳头拄着下巴，“哦……可二叔的心，为什么本来就放在穗穗姐姐身上的啊？”

　　李茂楠笑笑，吃力地去回忆的废墟里面翻找。
　　那年李茂楠才八岁，也跟李擎霜八九岁上时一样，成天闹着出门去玩，李冶不许，自己便偷偷溜出去，不玩到明月升起来就绝不回家。

　　那日也是在城门口，昏暗的城墙下人们围着一个小场坝，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传来此起彼伏的喝彩声，李茂楠便要挤进去看热闹，然而那时他还太矮，根本挤不进去，也看不见人群中间的热闹。

　　圈子外有一棵歪脖子树，李茂楠便灵机一动，扒开人群过去，却见那孱弱的歪脖子树上已经坐着一个人了。
　　瘦弱的小姑娘坐在树干上，柴火棍儿似的双腿垂在地面以上，看得李茂楠羡慕不已，“妹妹，让我上去看看行不？”

　　小姑娘晃来晃去的双腿僵在了空着，低头看着地面上光彩照人的小公子，木讷地摇摇头。
　　“我就看一会儿，就一会儿，你就让我看看嘛！我有糖，我同你交换好不好？”

　　李茂楠在家里就是这么哄自己两岁大的小侄女儿的，他以为这一招对全天下的小姑娘都管用。
　　然而啊……杨焰的教育超前几百年，他对小杨穗说过，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吃。
　　于是杨穗岿然不动，抱紧了树干。

　　“给你！”李茂楠从怀里掏出今儿在城内小铺子上买来的雪花冰糖，捧在手里往上递给杨穗。
　　“你走开！”小姑娘终于开口，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一把小刀，“走开！”

　　李茂楠利诱失败，正打算威逼来着，背后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个壮汉的声音，“杨大侠！你家闺女在那边举着刀做什么？莫不是树下有什么人欺负她！”

　　另一个壮汉的声音传来，“什么人，敢欺负我闺女，待我抓过来拷问拷问！”
　　李茂楠心里叫苦，自己不就是想看看热闹么，怎么还惹上祸了，老爷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这姑娘怎么这么不好哄，她爹也是，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李茂楠吓得跳起三丈高，一股脑儿把糖塞到小姑娘手里，“给你，我全身家当买的，真的好吃！”
　　然后趁着自己个子小，在一群大汉涌过来时，左窜右窜地插着男人们的腿缝儿逃了。
　　“喂——你的糖啊！”小姑娘在树上喊。
　　……

　　李茂楠想得出神，只是盯着杨穗看，不知道最后那一包雪花冰糖到底被浪费没有。
　　以致于明明看着杨穗眼睛睁开了，自己还没反应过来。

　　李擎霜看着李茂楠和杨穗两人大眼瞪小眼，自己都着急了，心直口快：“楠二……”
　　李茂楠终于反应过来，放开自己攥着杨穗的手，过去捂住李擎霜的大嘴巴，“去去去，人也醒了，你快回你那边去！”

　　李茂楠把李擎霜轰了出去，回到杨穗床边，见杨穗张嘴似乎是想说话，连忙蹲下身轻轻捂着杨穗的嘴，“欣柔没事，吓晕了而已，你先考虑你自己罢。”

　　杨穗便不说话了，刚想活动活动自己僵硬的手指，又被李茂楠一把抓住，“我也没事，腿上刮破了点皮而已，现在都好了。”

　　杨穗想点头，吃力地抽出手里想指一指自己，李茂楠又抢答：“衣裳是霜儿给你换的，我没碰你。”
　　杨穗见肢体语言无效，一脸无奈，又想开口说话，“我……”

　　李茂楠哪里给她说话的机会，“你背上痛得厉害么？这里有好的止痛药，我给你服下一丸？”
　　杨穗：“……”

　　半晌，杨穗估摸着李茂楠打断人说话的情绪没有那么高涨了，才小心翼翼地出声，“我想、喝水。”
　　“对！”李茂楠向来不遗巨细，居然也在这个时候马失前蹄了，“我去给你倒，等会儿。”

　　李茂楠刚站起来转过身，就听见刚被自己轰出去的李擎霜大声嚷嚷，“你干什么啊？二叔屋里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