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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高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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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零停顿了顷刻,确认自己没听错。
比起跟路又言他们对话,沈闵州留给他的语调更为清淡,以至于每次说上话,他都觉得自己是在跟一位陌生人打招呼。
每次见面都是重来一遍的第一天。
那今天呢,这是愚人节的玩笑吗?
“有事?”沈闵州问。
岑零清了清嗓子,快速构思出一些套话模板,然后再通通舍弃,直截了当道,“我能来找你吗?”
沈闵州沉默。
电话没挂断,岑零听到了熟悉的背景音,风中夹杂着哗——哗——的水声,描绘着这颗蓝色星球上潮与汐的奥秘。
“你在海边?”
“嗯。”
“好,我过来。”
岑零踩上地板去翻衣柜,最后说,“等我啊。”
向阳的海岸线加起来有二十多公里长,海边两个字不足以定位到一个人在哪里。岑零发起了实时位置共享,换好衣服洗漱完再捞起手机一看,沈闵州加入了这个共享,两个箭头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拉出一道日落的轨迹。
他抓着钥匙出门。随着脚步晃动的,是手指间垂下来的钥匙扣——一枚自北而来的蛋黄哥。
不巧的是,这个时间卡在晚通勤正中,下班高峰期车流拥堵,三十分钟的路程被无限拉长。如果扑空了,下回能找他报销打车费吗?
——下回?
岑零动动手指给路又言发:人找到了吗?
路又言回得很快:没有
随后甩了几个抓狂的表情包,隔着频幕都能感觉到焦虑。
一直开着定位共享,手机发烫,岑零捧着这温度打字:我联系上了。
路又言:?????
路又言:在哪
路又言:有事吗他?
路又言:?????????
岑零:我现在过去
路又言:[微笑] [微笑] [微笑]
路又言:能不能
路又言:帮我买个蛋糕
路又言:砸他脸上
岑零:认真的?
路又言:……
路又言:开玩笑的
路又言:就算不喜欢过生日也不用这样吧
路又言:见到他告诉我
岑零:ok
一个箭头停驻原地,一个箭头一点点靠近,直至在地图上重叠在一起。
岑零走下沙滩,海风把他的大T恤吹得鼓动。
黄昏将天空染色,此时还能看见最后两道篮紫。海边有零星几人,岑零一一看过,都不是那个斯文修长的背影。他在附近转了两圈,心说不能是把手机埋沙里人走了吧,沈闵州应该没这么无聊。
目光移向被绳索拦住入口的栈道,向海延伸的观景台在水位高的时日都会被封起来,出于安全考虑不让游客靠近。
脚尖转动,他朝那里走去,踏过浅浅一层海水,望见栈道下边的礁石上坐着一个人。
还真是不仔细看的话,到了跟前都找不到的地方。沈闵州穿着校服长裤,上边一件白衬衫,远远看去仿佛校园漫画里走出来的角色。如果可以,真想约他拍点什么——岑零冒出一点私心,但他想他不会向其开口请求。
从那个轮廓中已经能窥见未来成熟大人的模样,眉目沉静,不动如山,沈闵州会成长成很好的大人,岑零仅仅作为一个不熟悉的旁观者就敢如此下定论,先前给路又言的回应不是敷衍,他知道沈闵州不会做出格的事情,更不会伤害自己,原因无关优等,当他和路又言作为感性动物自我拉扯,也有沈闵州这样的人拖着枷锁成为理智的囚徒。
翻过栈道的围栏,跳到礁石上,岑零手脚并用爬上最高的那块黑石,动作不太美观,还好沈闵州入定了似的,从未回过头。
岑零往旁边一坐,沈闵州才像睡醒一般地侧目。
两人间隔了两拳距离,天色也暗,如果把涨潮的声音听做插曲,他们就一同回到了冬天时候的电影院。蛋黄哥钥匙扣揣在口袋里,他给沈闵州的那颗扭蛋不知道还会不会被拆开。
“干嘛,想跳海啊。”
“……”
“为什么想不开?”
“……”
这问法好像确实让人蛮难接话的。
他给路又言发去一句“见到了,没事”,结束定位共享,把滚烫的手机揣回口袋。
他想说,小路他们很担心你,但紧接着,一种类似“过来人”的心态催促他喋喋不休:这样做,根本还是想引起人注意的小孩嘛。打不通电话令人担心,玩失踪又不失踪彻底,是想让谁注意到?
“你在等谁的电话?”
“没有谁。”沈闵州终于吭声,“你找我就是想说这个?”
“我不是来说的,我是来听的。有什么故事让我听吗?”
沈闵州一没哭闹二没上吊,似乎真的只是想尝尝任性的滋味。在岑零看来,他任性得相当失败,“这里不够高,你想跳我给你推荐风景更好的地方。”
沈闵州表情很浅地,露出近似于笑的波动。
他想了想,说,“今天是我生日。”
“可是我不应该出生。”
“我在想,现在终止这个错误还来不来得及。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还真说了。
岑零有些意外。
他盯着他,而沈闵州继续看海,留给他一个英挺的侧脸。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前因后果呢?你已经讲完了?”
沈闵州回以一个“不然呢”的眼神,真当有些困惑。
“你应该从头开始讲啊,从为什么是错误开始,你又是怎么确定的?今天之前发生了什么,这样。”
“结果已经说了,过程还重要吗?”
“重要。没有过程哪来的结果。”
被追问也难不倒沈闵州,毕竟他的讲述和话中人一样无情。他把他陆续从外公外婆那里听到的话概括一遍,他说父母自始至终就没有多少要孩子的意愿,因为心软留下了他,结果因为他的诞生,母亲真的错过了事业上重要的机会。
生下来谁都没空管,还好家里有钱。一大家几代精英,表面风光,内里淡薄,谁也不与谁亲近。
他觉得好没意思。
不到五句话,沈闵州语态平淡得像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却意外得有画面感。岑零仿佛能看见那几个不苟言笑的大人,围坐在小婴儿旁冰冷地讨论:说到底这就是基因给人设下的陷阱,是基因自我延续的本能控制了人,人只不过是基因的载体,自由意志真的存在?
既然不想要为什么不打掉?都怪激素的效果,催生母体对于后代产生本能的保护,人果然很难做到知行合一。
——太搞笑的想象。
岑零抿了抿嘴唇。
“虽然你这么说,但你还爱你爸妈啊。不然为什么想着所谓纠正错误,一句‘关他们屁事’不就解决烦恼了?向他们学习,自私一点呗。”
爱这个字眼,随处可见,却相当陌生。
沈闵州不知道,所以他有在听,听到岑零的声音始终掺着一丝笑意,不知道是在笑他,还是笑什么。
“觉得自己的存在被否定,觉得不被需要,觉得找不到意义,是吧?”
沈闵州没有再回答了,更没有恼羞成怒,海风把一切都吹平了,心绪一直同海平面一样,波浪不断,但拉远了看,那就是一条直线。
海浪拍打礁石溅起的水花飞在他们的脸上,岑零陪着静坐了半晌,伸手搭上沈闵州的肩膀站起来。
夜幕下,沈闵州眼瞳里的色泽也像海。真有他这样的人无限淡化自己的色彩,从而能和背景融为一体。而岑零一向对海没有抵抗力。他发觉了不对劲:从这一秒对视开始,心跳得很快——或者准确来说,从失联的人接了他的电话开始,他就隐秘地雀跃着。
荒唐的念头疯狂涌现,这对一个有双相病史的人来说不是什么好征兆。
可是去他妈的,谁在乎呢。
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莫名的勇气在这时达到顶峰。
“你问我会怎么做……和父母的关系我就不给建议了,每个家庭的症结都不一样。但如果你只是觉得无聊,我倒是有蛮多提议让你有聊一点……”
“学霸,光想不做是不知道滋味的。”
比如跳海,还比如——
不等沈闵州发出声音,疑惑或是阻止,岑零几步踩着礁石冲上前,纵身一跃。
哗——!
人能听到自己落水所带来的动静,有点像烟花炸开:嘭!
随即海浪会把他往礁石的方向推,自然之力力大无穷,这几秒间人几乎不可能控制自身的朝向,他会撞上礁石,幸运的话只是手肘、后背,不幸的话就是脑袋。
岑零不是为了撞坏脑袋来的,他就图起跳和降落瞬间的快感,以及沈闵州难以置信的表情——会很夸张吗?他没看见,多可惜。
背部撞上礁石,闷哼被海浪盖过,水雾弥漫的视野里,另一个裹着气泡的人形向他划开手臂,拽住他,然后狼狈地同他撞在一起。
他好想放声大笑。
生日快乐,沈闵州。
他心说。
我祝你情绪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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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又言接到沈闵州电话时已经将近九点了,他如同一只炸毛的小鸟一般从沙发上跃起来,“喂?沈闵州?”
安静的背景里传来嗯的一声。
“你他妈的,你你你……”
“我没事。”
“去哪了今天?”
“海边。”
路又言一肚子窝火,真联系上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偏偏沈闵州还有余裕反问他,“紧张什么,你觉得我会干什么?”
“……明天来学校吗?”
“后天来。”
“好……后天我们再算账!”
听筒那头很轻地呼了口气,如释重负。
“行。”
隔了一日,沈闵州如常来上课了。校服平整,坐姿端正,镜片都擦得光亮,早读前的片刻时间也不浪费,刷刷写卷子,他不在的那48小时仿佛不存在。
路又言进班看见他,冲过去自后来了个锁喉,化身愤怒的小鸟伏在他背上叽叽喳喳:“你说你为什么不回微信不接电话!”“想逃课逃呗,说一声我还能跟你一起逃呢”“不是我说你请个假也好啊谁不让你走啊?”“再晚几分钟联系上我就要摁着陈老师去警局了!”
吧啦吧啦一堆。
沈闵州除了被他勒得闷哼之外就没吭声,路又言定睛一看,哥们笔尖都没停,在横线上大段地写着连笔英文。
“……”
他气鼓鼓地搡了他一下,这一下沈闵州的胳膊受力,抽了口气。
紧挨着他的路又言察觉到他的肢体反应,抓着他的手把袖子捋上来,看到一条青紫不断,布满细小划伤的胳膊。
路又言的气焰立刻消去大半,软下声音说,“怎么受伤了?”
沈闵州旁观路又言的这一连串反应,有点想笑。这只小鸟真是他的反面,丧气的时候觉得全世界都可怖,等自己感情修炼功德圆满后还不忘要拉着身边所有人幸福,所以他也好查亦鸣也好,从来不觉得他骂骂咧咧的样子如何有攻击性。
有人对他说,你多看看路又言。
再看看他眼中的你自己。
“撞到石头了。没伤到骨头,不严重。”
沈闵州放下笔,转脸看清路又言担心但又犹豫要不要问太深的小表情。他勾起嘴角,“两天不见就这么粘我,不怕某人吃醋?”
某人正隔着几排座位,视线一个劲往这边瞟。
路又言松了手坐到座位上,视线还落在他侧脸。沈闵州拿出打好的腹稿——“以后不会了。”
“没想到你这么担心。我那天……觉得很累,不想说话。”
“如果还有下次,我会告诉你。”
路又言:“……还有下次?”
沈闵州不再多解释。他不寡言,只是鲜少剖析自己。但他说到的就一定会做到。
说再多就肉麻了,路又言收回目光。上课铃响起,催促他们把心中蔓延生长的枝桠都暂时收起。
——虽然但是,你为什么是被他找到的?
路又言忍住没问,反正他们所剩的也不止一天两天。
其实这个问题已经被问过了。
在湿漉漉的浅滩上,两个费了老大劲爬上岸的人,满衣泥沙海草,喉咙里全是海水的咸腥,东倒西歪呛得眼冒金星,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天色太暗角度也偏,没有引起路人围观,不会叫他们出现在各日社会新闻的角落。
沈闵州刻在脸上的体面被打破,猛咳一阵,胸口剧烈起伏着扑到旁边,卸了劲的岑零平躺着,一动不动。
“……喂!岑零!”
“醒醒!岑零!!”
岑零睁开眼睛,看到沈闵州眉头打结,勾勒着不再平淡的愠怒和心惊。
他想说我没事,只是劲用完了,好累。
他开口问出声的却是:“你为什么,只接了我的电话?”
他们看着彼此,眼睛糊着水雾,都像在看回南天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