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又鸣》沈明笑

2、直男

　　骑行下坡危险上坡累，路又言把单车推上长坡才骑上去，前行左转再右转，一路往向阳市东边骑，到了能听见海浪声的地方，就差不多快到家了。
　　他所住的居民区离堤坝不远。路又言把车锁好，一口气跑上六楼，打开家门冲进空调世界，往沙发上一扑。
　　阳台的窗帘大开，落地窗外日光肆意，正午明晃晃的蓝天下，是海。

　　老向阳人多在海边长大，海对他们来说不稀奇。这片房价反而不高，因为基建老旧，雷雨天容易跳闸，楼里还普遍没有电梯，治安也不算好。
　　不过路又言很满意这个家。名副其实的海景房并不精致，不到六十平的屋子住着路又言和妈妈杨静二人，正正好，平淡又温馨。
　　路又言长舒了一口气，合上眼，睡了过去。

　　梦里也有光，好似从海底往上看见的。
　　明明暗暗，游动着，抓不牢。

　　……

　　“小路，小路，路少！我妈喊你回家吃饭！”

　　路又言被敲门声吵醒，没好气地翻了个身，差点掉到地板上。
　　一听到这个声音他眉毛都要打结了。
　　虽然脸拉下来，但路又言还是坐起来，挪动着步子去开门。门外是查亦鸣那张灿烂的狗脸，再往后是朝他敞开的对门。
　　路又言狐疑道，“你妈不上班？”
　　查亦鸣：“她今天调休了，烧了一桌菜呢，快来吃。”

　　从路又言家到查亦鸣家一共三步路。路又言跟着查亦鸣进门，规规矩矩叫了声，“阿姨好。”
　　周玉朝他笑得亲昵，“小路，阿姨好久没下厨，不知道还合不合你口味了。”
　　路又言坐下来，模样很乖。
　　“合的。”他说。

　　查亦鸣家比路又言家乱上一些，因为查亦鸣不爱收拾，他妈妈周玉工作又忙。路又言习以为常地扫视过查亦鸣乱丢的T恤，抬眼对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行了个注目礼。
　　一家三口合照上的高大的男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查亦鸣的父母都是警察，父亲在他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殉职，母亲一个人把他带大。路又言跟着妈妈搬来这里之后，两位母亲越聊越熟，互相照应，两个孩子经常串门儿吃饭。
　　虽不给查亦鸣好脸色，但路又言是很敬重查亦鸣父母的，无论是眼下给他夹菜的周玉，还是那位没能见面的查父。
　　于是在查亦鸣家里他总是很乖，问什么都回答，无论是不是真心话，至少会开口。

　　周玉：“新班级班主任怎么样？”
　　路又言：“挺好的，不拖堂。”
　　周玉：“分到一个班了，帮阿姨看着点亦鸣，他犯浑了你跟我说。”
　　路又言点头。
　　查亦鸣：嗯嗯嗯。

　　周玉得知俩孩子分到一个班之后挺开心，聊了半晌学校里的事情，直到有电话打进来才停下，回到工作时沉稳中略带严厉的语调。
　　路又言看着她站在阳台上的背影，只觉得英姿飒爽。

　　谁知周玉一转身，查亦鸣的手就摸过来了。
　　他的指腹快速蹭过路又言的嘴角，蹭掉了一粒米。
　　拇指与下唇，亲密过一秒再分离。

　　路又言一顿，随即瞪向他。
　　查亦鸣把那粒米蹭到纸上了，没有直接送进嘴里。他知道再过分一点路又言就会生气，之前他那么干，路又言三天没理他。
　　他朝他嘿嘿一笑，给他夹了个虾，“多吃点，你脸上都没肉了。”

　　怎么那么正派的父母生出来这么一个流氓儿子？
　　路又言无解。

　　查亦鸣偶尔耍耍流氓，不是真的流氓，他早已决定子承父业，高中毕业就要考警校。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家子都有为人民服务的付出型人格，别看他毛手毛脚的，其实很会照顾人。
　　至少他把路又言喜欢吃什么，喝什么，怎么样会生气，生气了怎么哄，拿捏得清清楚楚。

　　周玉打完电话回来就要走，汤也来不及喝。
　　“局里有急事儿，我先过去一趟。小路你慢慢吃，碗让亦鸣洗。”
　　路又言：“阿姨再见。”

　　门关上，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温度立刻不一样了。
　　路又言低头几口把饭扒完，端着碗就去了厨房。虽然周玉说不让他洗碗，但是路又言来蹭完饭就帮忙洗碗，是他自己坚持的。
　　查亦鸣慢悠悠吃完了两碗饭，把碗送到他手边。

　　“谁家的贤惠媳妇儿啊？”

　　路又言骂都懒得骂了，直接无视。
　　查亦鸣哼着调儿回客厅了。

　　“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那饱满的稻穗，幸福了这个季节。
　　而你的脸颊像田里熟透的蕃茄。
　　你突然对我说七里香的名字很美……

　　“我此刻却只想亲吻你倔强的嘴～～”

　　声音好听却走调到令人忍无可忍，路又言把筷子往水池里一摔，当场水溅三尺。

　　“别唱了！唱你三舅舅姥爷的唱啊唱那么难听还唱！！”

　　查亦鸣被他吓得打了个饱嗝。
　　高个少年对着厨房里气鼓鼓的背影，心满意足地笑了笑，不唱了。

　　路又言的心脏咚咚猛响。
　　查亦鸣有个秘密，全世界有多少人知道他不清楚，但是路又言知道。
　　这个校队里的球星，未来的警察，女生钦慕的帅哥，有时候比直男还直男癌的人，喜欢同性。
　　查亦鸣非要给自己本可以简单粗暴的人生设置这样一个高难度的标签，让很多事情都变复杂了。
　　甚至把他路又言的人生都变复杂了。

　　查亦鸣无数次明示，暗示，各种示，就差没怼到路又言眼前，说出那句：我喜欢你。
　　我查亦鸣，喜欢你路又言。
　　只喜欢你。

　　-

　　查亦鸣喜欢同性的秘密，路又言是偶然间发现的。
　　那时候他们才初二，吵架频率没有这么现在这么高，暑假的时候会窝在同一个房间里看电影。
　　知道路又言不喜欢碳酸饮料，反而喜欢果汁，查亦鸣买了水果给他弄鲜榨的。
　　查亦鸣：“你先去选个片子，我昨晚新下了好多。”

　　路又言轻车熟路找到查亦鸣的电脑，输入科比的生日解锁，然后点开桌面上署名movie的文件夹。里边还真是什么都有，文件夹一层套一层，标题各种乱码广告公众号，应该是从各路网盘上扒下来后还没整理。
　　他挨个翻了过去，顺手给重命名整了整。
　　直到他点开某个文件夹，没过大脑就点开其中一个影片，屏幕交缠的身体让他整个人呆住。
　　心跳开始加速，他猛地回神退出来，然后抖着手点开同个文件夹的下一个片子，还是同样的内容。
　　这一整个文件夹，都是。
　　都是GV。
　　路又言吞了吞嗓子，点开查亦鸣常用的播放器，直接看观看历史，往下翻了翻，真看见了对应的几个乱码片。
　　播放时间都在晚上临近深夜。

　　或许只是抱着猎奇心态看的呢？

　　查亦鸣端着果汁进来的时候，路又言挤出个嘲笑的表情，指着那个文件夹说，“你口味好重啊。”
　　查亦鸣反应了两秒，把果汁递给他，在他旁边坐下，整个人的动作都变慢了。
　　路又言的笑意也凝固了。
　　他只感觉心惊肉跳。

　　“没有，我口味就是这样的。”查亦鸣轻描淡写地说。

　　路又言不说话了。
　　查亦鸣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你介意？”

　　路又言不介意。他没什么崇高的少数派群体平权思想，只是觉得别人喜欢男的女的关他屁事。
　　但是查亦鸣不是别人。

　　路又言没说他介意，也没说不介意，只是关掉了那个文件夹，点开了另一个。
　　“看这个吧。”他对着《盗梦空间》说。

　　结果两个人都看了个寂寞，《盗梦空间》讲了什么，他俩丝毫没看进脑子里。

　　自从路又言发现了查亦鸣的这个秘密，他对待他的态度就不同了。查亦鸣再没心没肺都能察觉到，甚至连当时跟查亦鸣还没那么熟的沈闵州都发现了。
　　沈闵州随口问过为什么，路又言没说。
　　而查亦鸣没问过。无论路又言怎么对他，他都一样对待路又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从不真的动怒。
　　他这般坦然，反而将路又言送入了矛盾螺旋里。

　　路又言的脾气反复，自我折腾，没人能说。
　　因为这涉及到路又言自己的秘密。
　　他觉得查亦鸣没有心。别人问他他额角那道疤是怎么来的，查亦鸣说不记得了，小时候摔得吧。
　　他可能自己都忘了，但是路又言记得。
　　查亦鸣额角的疤，封印着路又言的秘密。

　　-

　　暑假的后半程过得飞快，紧紧巴巴补完作业，九月一到，准时开学。
　　向阳市的九月依旧热浪滚滚，路又言推着车走进校门，宽大的棒球帽遮住了小半张脸。新教室里已经坐了一半的人，他依旧从后门进，一声不吭地坐下，呈现与发色不符的低调。

　　董昕依正在跟沈闵州闲聊，她说，“刚刚碰见陈许了，我问她会不会强制换座位，她说先这么按大家意愿坐着，前后排每星期退一排，有问题有异议了就换。”
　　沈闵州：“那挺好。”
　　董昕依笑出别的意味：“男神，你会跟小路一直同桌到毕业吗？”
　　沈闵州知道她什么意思，无奈道，“大概吧。”

　　董昕依：好极了！姐妹们把闵言SZD打在公屏上！

　　董昕依人好，人缘也好，就是有个沈闵州无法理解的爱好：搞CP。
　　他可以接受腐女，但是董昕依搞谁和谁不好，偏偏看准了他和路又言，还在同好圈里分析得头头是道。
　　什么高冷男神x辣妹校霸。
　　什么换过学校换过年级，而我的同桌总是你。

　　路又言翻了翻天书一样的数学课本，低着头没接话。
　　他不跟女生计较，加上两个学期抄作业的恩情，董昕依能苟到现在纯靠人品，不然早该被他弄死了。
　　毕竟这个，是他最大的雷点。

　　隔壁班二流子就没有董昕依的命了。开学第一天下午放学，三班这层的男厕里，路又言把二流子头摁在了厕所墙上。
　　二流子是标准的问题学生，高家排名老二，考过年级倒数第二，外号二流子格外适合他。成绩倒数就算了，他嘴贱是最烦的。

　　路又言爆发出来的那股劲惊得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在二流子耳边一字一句道：

　　“你把我当女的，我把你全家当尸体。”

　　看戏和拉架两大人群中，闻讯而来的查亦鸣自动站在看戏阵营。沈闵州在旁边疯狂跟他使眼色，最后看他笑得眼睛都弯了，只能翻个惊天大白眼，自己挤到路又言跟前。

　　一般人拉不住路又言，哄路又言的最强王者这整个学校只有查亦鸣一人，办法是自杀式袭击爆炸，把路又言的怒火转移到他自己身上。
　　大师往上段位的人也不多，沈闵州算一个，由于某些未知原因路又言比较听沈闵州的话，或者说是比较给沈闵州面子，大概是看在四年还可能要到六年的同桌情份上。
　　可是一般沈闵州也不轻易露面，他出场也会被动踩雷。

　　沈闵州刚把手放在路又言肩上，门口前来看戏的董昕依立刻轻呼一声，眼睛都直了。
　　不冲在第一线的cpf不是好cpf，哪怕是男厕门口。
　　董昕依转头对姐妹道：“闵言是真的，闵言不是真的那我就是假的。”
　　眼看路又言肩膀都开始抖了，沈闵州回头从牙齿缝里挤出声音：“董昕依，闭嘴。”
　　董昕依眼神会意：护妻心切，我懂的。

　　沈闵州要疯了。不知道到底是路又言是疯批所以这些女生会搞他的cp，还是因为大家都是疯批才会当cpf.
　　这个世界本不正常。

　　路又言看上去个子小胳膊细，力气倒不小。他一个肘击把二流子顶得动都动不了，贴在墙上直骂。
　　眼看马上就要打起来，人也越聚越多，查亦鸣走上前来。
　　“哎呀，好了好了！”
　　沈闵州自动退后，等他自爆。

　　果然，查亦鸣朗声说：“路少别气了，提到路少谁不知道啊，三中著名异性恋，没人把你当女的，好了走了走了。”

　　生怕董昕依在旁边补一句恐同即深柜，沈闵州眼疾手快把她拉走了。
　　“散了散了，围这儿干什么？好闻呐？”

　　路又言跟二流子起冲突的原因查亦鸣用头发都能猜到。二流子班上的校花是董昕依的姐妹，也嗑闵言这对，听到校花和董昕依的闲聊，嘴碎说路又言娘炮，传到路又言耳朵里。
　　路又言，三中著名直男，著名异性恋，谁说他是受他跟谁急。
　　查亦鸣：嗯嗯嗯。没错。

　　查亦鸣一搂就把小只的路又言带走了。或者说路又言在跟他有身体接触的时候会自动脱力。
　　因为不自在，因为会心惊发抖。
　　因为害怕。
　　也因为喜欢。

　　“滚。”

　　路又言被查亦鸣搂着向外带了五秒，挣脱出来，没好气地走了。
　　嗯嗯嗯，老婆真可爱。查亦鸣心想。

　　二流子骂骂咧咧跟着就要追上去，紧接着眼前一暗。
　　查亦鸣高二就一米八五朝上的个头往他面前一堵，挡开了路又言的背影，挡开了盛夏的夕阳，只剩一双笑眼，痞里痞气。
　　但他眼窝很深，眼瞳也黑，好像藏着无尽未显露的戾气。

　　“没事儿，没事儿啊。”
　　他哥俩好似的搭上二流子的肩，体育生精瘦的手臂力气更大，二流子硬是被他搭了个踉跄。
　　“散了散了都。”

　　查亦鸣笑眯眯地遣散了人群，走到走廊上。听着二流子的粗口往楼下看，正好能看见路又言那颗粉白的小脑袋。
　　没戴帽子的时候那软软的，蓬松的头发，在落日余晖中被镀上一层金边。查亦鸣抬手在空中抚了一把，正好一阵风吹过，好似他摸到了他的发顶。

　　傻逼吗。
　　做完这个动作查亦鸣自己骂了句，低笑一声，哼着歌走了。

　　“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