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又鸣》沈明笑

15、海底

　　查亦鸣这三句话往班里一丢，现场瞬间就凝固了。
　　沈闵州也不死磕数学卷最后一道大题了，董昕依等人的嘴巴张成o型，班上没走的无论同查亦鸣熟不熟都被他这话震慑了一瞬，齐刷刷朝他和路又言看去。
　　路又言的眼睫颤了颤，瞳孔地震。他还维持着伸手扫桌脚边纸屑的动作，腰都没直起来。

　　“……震撼我妈，路少你都敢调戏，不要命了？”

　　而这短暂的几秒钟过去之后，班上的气氛从一个极端跃到另个极端，门口那几个哥们儿大笑出声，走进来拍了拍查亦鸣的背，对他的壮举佩服到五体投地：

　　“查狗是真的勇士啊哈哈哈哈哈哈——”
　　“你这，挡箭牌找得好啊，王梓甜就那么不入你狗眼？生在福中不知福……”

　　这当众的，毫无预兆的，没有任何仪式感的告白，因为太过随意和离谱而被大家当做玩笑。
　　但是路又言一看就知道了，查亦鸣没有开玩笑。

　　他们隔着五米的距离对视，路又言手上的扫帚簸箕吧嗒一声倒在一边。
　　查亦鸣坐在讲桌上，周围是嬉笑的朋友，他嘴上也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别人看了会觉得他笑起来坏坏的，有点帅，也有点傻。而路又言只觉得自己快被他眼瞳中央的黑色吞噬了。

　　路又言调头就走，查亦鸣也被朋友簇拥着离开，一个走后门一个走前门，耳边都是“哇哇路少生气了查亦鸣你回家要跪搓衣板了！”
　　“路少揍他丫的不要给我面子——”
　　查亦鸣一手摁着一哥们的脑袋，“闭嘴吧不孝子。”

　　主角都离开了教室，剩下的人自然是笑笑就散了。
　　三中著名渣男告白三中著名异性恋，这玩笑事甚至没有传出三班大门。
　　极少数知情人面面相觑。董昕依回头看沈闵州，沈闵州对她摇了下头，示意别管，也不知道怎么管。

　　查亦鸣跟狐朋狗友去网吧了，路又言一路跑出教学楼，逮着一个方向跑，直接跑到了操场上。
　　他出班级也没带书包，也不是为了回家，他就只是想逃跑，像是被吓到的小孩。
　　这怎么不可怕呢？
　　他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周五放学，硕大的操场上没什么人逗留，少年走过跑道，渐渐慢下脚步。
　　入冬后清冷的风吹红了他的耳廓鼻尖，他的脸颊也红，眼睛也红，红色是塑胶跑道弯曲成圆，走一圈就回到起点，红色也是这天最后的夕阳，把他的影子拉长了，背离太阳西沉的方向。
　　他胸口憋着一口沸腾的海水，又烫又咸。

　　原来查亦鸣的秘密，跟他难以启齿的秘密不同，从一开始就可以不是秘密。
　　喜欢是这么轻易就能说出来的吗？

　　-

　　周六查亦鸣生日聚会，无论是中午火锅还是下午唱歌，路又言都没来。
　　这不奇怪。有人说：查亦鸣你这回真把人家搞生气了吧，路又言最恶心这个，你还要往他命门上打，活腻歪了？
　　查亦鸣：嗯嗯嗯。
　　查亦鸣该吃吃该喝喝该玩就玩，疯了一天，站在桌上唱《死了都要爱》，抽到大冒险牌，要跟在场异性做亲密动作，他毫不犹豫就把董昕依抱起来转圈儿，闹得尽兴。
　　抽到真心话，问他最喜欢现场的哪一个人，他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说，我喜欢的人不在现场，他没来。

　　董昕依的理解跟不上查亦鸣的行为了，她悄悄把沈闵州拉到一边问，“渣男和小路这……什么情况？”
　　相反路又言每天板着脸，但一看就懂了，查亦鸣是那种每天乐呵却看不到底的。沈闵州有点欣慰，现在不止他一个人这么觉得了。
　　沈闵州：“没事，估计在赌气，过几天就好了。”

　　有恃无恐就是这样的吧。
　　查亦鸣知道路又言只是脸皮薄，不会因为这种事就跟自己老死不相往来，所以一上头就说了，是赌气，也是认真。虽然很少有人当真，但他确实想要证明什么。
　　路又言知道查亦鸣的喜欢并非说说而已，他对他再不客气也不担心他会在意生气，毕竟他的那点“不客气”在查亦鸣眼中才是真的玩笑，无关痛痒。

　　杨静以为路又言跟查亦鸣一起出去玩了，因为他上午起床之后就出门了。
　　她发消息给他：儿子啊，给亦鸣的生日礼物你忘带了吧，掉在你桌子下面了。

　　路又言站在沙滩上，裤脚卷到小腿，一手拎着自己的鞋，一手握着手机。他看到了杨静的消息，也看到了朋友圈里不同的人发的视频和照片里有着相同一张脸。
　　他没有回复，没有点赞，锁住屏幕，走在翻上沙滩的浪花旁边。海水漫过他的脚背然后再迅速撤离，如此反反复复，双脚已经适应了海水的温度。

　　心情好的时候想来海边，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来海边。如果有个恋人会想牵着对方来看海，失恋了也可以独自来让海陪。
　　大海确实让路又言平静下来了，他以前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大海是个万能的存在。
　　可是他已经跑到陆地尽头了，还能逃到哪里去。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的时候路又言心里猛地一跳。今天一天都是这样的，他如同心脏病晚期患者，却又拦不住自己快速去看消息的手。
　　跳到最上边的头像也是海，路又言顿了两秒，点开了窗口。
　　岑零发来一个微博链接，然后是一条语音：
　　“上次的照片我发了，下边评论很多夸你的呢。”

　　路又言点开链接，昵称是博主Seabed的一套九张精修的街拍，他隔着落地窗拍的那张被岑零当作花絮发在评论里，并附言“KFC里一位小哥哥的抓拍”，现在已经被顶到了热评第一。
　　Seabed已经有五万粉了，这套图的点赞已经有好几千。楼中楼都在夸这张的意境特别好，还有人开玩笑说，能让岑女神留意，小哥哥一定很帅，求主页之类的。
　　还真被称作女神啊。

　　路又言切回微信，打算回个表情包，上下翻了翻也没找到合适的。
　　Seabed……海底吗？
　　看出来岑零也是真的很喜欢海了。他想了想，现场横拍了一张海发过去。
　　岑零：？
　　岑零：你现在在海边吗？我离得很近
　　路又言：[定位]
　　岑零：十分钟

　　等了不到十分钟，岑零就出现在了他身后。
　　——路又言没想到他跟岑零的下一次见面会是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女神这回依旧是男装，还是那身白底蓝袖子蓝裤子的初中生制服，头上戴着一顶毛线帽，头发似乎又剃得很短，帽檐下看不见一点碎发。
　　他望着路又言浅笑道，“怎么一个人在这站着，失恋了啊？”
　　路又言望向海平面，半晌才挤出来声音。
　　“没有。”

　　岑零朝他微微一笑，也不怕自己真就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他张了张嘴，声音陷进了海风里——

　　“要到更远的地方，到陆地尽头
　　要到更高的地方，到高楼顶端
　　要到更安静的地方，想去海底
　　我要去海底

　　这距离让人不可逃，太熟悉就骗不了
　　连时间都是圈套，蛊我想同你到老

　　我若待你热切，你还会珍惜我吗
　　我若想逃，你会追吗
　　完美爱情，我不会祈求
　　喜欢是一切疯癫的理由

　　放弃要在海底醒来后尝试
　　我还敢再爱，直到死为止……”

　　路又言更没想到，他会在这样一天，在这一种心情下，听到《海底》的现场版。
　　岑零踩着人字拖往海里走了些，直到海水漫过小腿肚，浪花撞得他有些摇摇欲坠了才停下来。
　　他说，“我想写这首歌的时候，就跟你现在的模样一样。”

　　是什么样？

　　路又言不说话，岑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时候我蛮喜欢我一个小学弟，他对我很好，搞暧昧的时候亲过我脸颊。但是他之前是交过女朋友的，我后来想了想——算了。”
　　“这条路太辛苦了，还是别折腾别人了。”
　　“结果看上去就是我撩完就跑，蛮渣的……我不否认啊，人都有很多顾虑。”
　　“双性恋真的很麻烦，同性恋更麻烦，最麻烦的是人连自己的情绪都照顾不好，还会喜欢上别人，并且不会停止喜欢别人……”
　　岑零后仰着回头看他，“你的顾虑是什么？”
　　“无论怎么样，你要知道，有时候不一定有对错之分。”他温和地说。

　　有时候没能好好在一起，只是没赶上千万分之一两厢情愿事事如意的奇迹。

　　路又言听着听着，长长呼出一口气。
　　“情感带师啊。”他轻笑。
　　岑零朝他狡黠的眨眨眼，“是吧，我经验丰富。”

　　虽然这不能减少路又言压在心底的坏情绪，但是有人能这么跟他说这些，他总归是好受一些的。
　　他甚至觉得，如果这时候岑零再追问下去，他很可能会忍不住打开铁盒，把那个不见光的秘密讲给他听。
　　但是岑零什么都没有再说了。

　　话题随后转向了别的方向。岑零还记得上回路又言跟他说的编导志愿的事，他们聊了些专业上的东西，岑零某朋友的作品会在来年春天上首都学生电影节，他抛出邀请，到时候有机会可以一起去转转。
　　路又言欣然答应。
　　晚饭他俩也是一起吃的，沿海七路的陕味油泼辣子面，两人一小桌，一人一大碗，在热热闹闹的店里低声闲聊。
　　吃撑了走出店门，看到外边的夜幕，路又言恍然意识到：不只是岑零在陪自己，自己也是在陪他。

　　-

　　沈闵州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路又言正跟岑零往家的方向走，散步消食。两人聊了大半天觉得亲近了不少，他邀请岑零回家做客，想给他看看自己之前拍的东西。
　　路又言对着来电提醒一怔，这天被岑零转移走的注意力又飞回来。
　　他有预感这电话九成跟某人有关。

　　“你在家吗？”沈闵州问，“我过去找你聊会儿，顺便带查亦鸣回去，他一下午被灌了好多酒。”
　　路又言：“……我在家附近，你多久到？”

　　他一问沈闵州又没声了，听筒那边能听见汽车鸣笛的声音。
　　而且于此同时，他耳边有回响。

　　一辆出租车从他们身边驶过，然后停在了前方十米不到的路口。前座的门打开，握着手机的沈闵州从车上下来，挂断了电话。
　　路又言的脚步顿在原地，岑零也是。
　　后座的查亦鸣也迈下了车，他看上去迷散的视线在看见路又言的时候有了焦点。

　　这是巧合，巧合不给路又言机会思考现在要结束逃避还是继续夺路而逃。
　　但是查亦鸣给了他机会。

　　查亦鸣很快收回了视线，将目光转向沈闵州。他跟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又坐回了车里。
　　出租车重新发动，车尾红光一闪，驶向了夜色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