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99、旁观（16）

　　八月的一天，杨婕随永宁侯世子到虞国公府拜见钟老夫人。

　　轿子进府，隔窗所见，比永宁侯府更加繁华富丽，气派堂皇。行了许久，轿子停下，侍女掀帘扶她下轿，一行人随引路婆子穿过走廊，绕过一面巨大的屏风，在花木飘香、鸟鸣啾啾中来到一座雕梁画栋的房屋前。

　　丫头打起帘子，钟伦与杨婕相继进入，靠窗的长榻上坐着一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她身边是钟小郎君，老夫人拉着小郎君含笑说着什么，一侧的椅子上虞国公和永宁侯正慢条斯理地饮茶。

　　杨婕还以为就她和世子见一下老夫人，眼前是什么情况，怎么这么大阵仗？

　　钟伦显然也很意外，上前向老夫人行礼，随即向虞国公、永宁侯行礼，道：“没想到父亲也来了，早知如此，儿子当服侍父亲一同前来。”

　　永宁侯垂着眼皮，淡淡饮茶，懒得理他。

　　倒是旁边的虞国公咳了一声，道：“赶巧了，你祖母唤我与你父亲过来商议你祖父冥寿的事……老人家年纪大了，记错日子也是有的……”

　　钟伦:“……”

　　杨婕垂眉敛目，静立一旁，仿若隐形。

　　老夫人跟前的老嬷嬷怕她尴尬，笑着引她坐到老夫人身边，杨婕谦让，老嬷嬷拉她坐了，让她不要拘束，然后大声对老夫人道：“世子和杨娘子来看您了！”

　　老夫人耳背，“哦哦”两声，看到身旁的杨婕，问：“这是谁家的小娘子？”

　　老嬷嬷大声吼道：“她是世子未过门的媳妇儿，您的孙媳！”

　　声音之大，响彻屋宇，屋中人脸色变异。

　　老夫人“哦”了一声，欢喜道：“孙媳妇儿，我家阿辑要娶媳妇儿了？”

　　颤颤地拉住杨婕的手，昏花的老眼上下打量，笑容慈祥：“好好，小娘子俊俏，配得上我家阿辑。”

　　拍着她的手絮絮道:“阿辑是个好孩子，既懂事又孝顺，以后你们在一起，要互相照顾，小夫妻你敬我爱，日子才有滋味……”

　　说着，还拉过钟辑的手，盖在杨婕手上，亲热地拍拍：“阿辑，你也要对媳妇儿好，祖母老了，照顾不了你几日，以后就交给你媳妇儿了……”

　　屋内一片诡异的沉寂，突兀站在原地的钟伦像个被遗忘的多余人士。

　　老嬷嬷尴尬，提高音量道：“老夫人，您弄错了，她是世子未过门的媳妇儿……”

　　永宁侯连忙上前澄清，跟着大声喊：“是给钟伦配的媳妇儿……”

　　老夫人顿时不高兴了，撅着嘴道：“伦儿不是你儿子吗，你不给你儿子娶媳妇，怎么抢辑儿的媳妇儿？不成！”

　　她把两人往怀里拉，生怕被别人抢走似的，虎着脸道：“你当爹的不管儿子，让你的儿子们一个个一把年纪还打光棍儿，你爹当年就这么对你的？你想断子绝孙不成？”

　　永宁侯老脸挂不住:“母亲，我……”

　　老夫人扭过脸不理他：“你走吧，见到你就生气，没事别来烦我！”

　　永宁侯：“……”

　　老嬷嬷连忙上前安慰，哄孩子似的，为她抚胸顺气，温言相劝，同时给永宁侯一个无奈的眼神。

　　老夫人教导钟辑：“辑儿别学他，娶个媳妇儿不安分，养个女儿也不安分……”

　　永宁侯顿时变色。

　　虞国公生怕糊涂老娘再说出更多不堪的话，连忙上前打圆场：“母亲，您……”

　　老夫人瞥他一眼，继续教育曾孙：“你更不能学他，把好媳妇赶走，娶个泼妇祸乱全家，丢了西瓜捡芝麻，没人比他更蠢……”

　　众人当场石化。

　　虞国公一把年纪被老娘当着众小辈的面揭脸皮，脸涨成猪肝色，都显出狰狞之相了。

　　老夫人还拉着两人殷殷嘱咐：“夫妻一体，你们两个要相互扶持……”

　　眼看越来越不像话，老嬷嬷连忙把话岔开，解救出杨婕:“杨娘子该回去了！”

　　老夫人“哦”了一声，还不放心地叮嘱永宁侯：“老二，回家赶紧给你儿子娶媳妇，别打阿辑媳妇儿的主意，知道吗！阿辑的媳妇儿是我过了眼做了主的……”

　　众人狗撵了似的匆匆离去。

　　每个人脸色都不大好。

　　虞国公回了自己的院子，永宁侯率先离府，钟伦脸沉似水，似乎想对杨婕说什么，杨婕看都不看他，漠然上了自己的车。

　　钟伦含怒扬长而去，把杨婕远远甩开，全然不复来时的装模作样。

　　杨婕的车不紧不慢地驶向永宁侯别院。

　　车上，两位侍女欲言又止，终于，燕儿忍不住道:“这也太荒唐了，老夫人她……”

　　杨婕淡然截断她:“知道荒唐就不要再说。”

　　燕儿道:“我当然不会乱说，可今天那么多人在，陈嬷嬷喊那么大声，大家都……”

　　“那就管好你自己的嘴。”

　　燕儿噎住，扭过脸，不再言语。

　　一路沉默回到别院，杨婕面无异样，一如既往该做什么做什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两位侍女却无法像她那么淡定，常在私下里嘀咕，别的丫头侍女过来，就聚一起窃窃私语。没过多久，钟老夫人院里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众人看杨婕的目光很异样，不过，谁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凑到她面前这么看她，杨婕按部就班地过自己的日子，并未发觉。

　　依她的性子，就是发觉了，只要不惹到她面前，她也不会在意。

　　谁知，过了几日，钟小郎君突然跑来她面前来，鼓足勇气，红着脸，结结巴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姐姐和世子解除婚约，你愿意跟我么？”

　　杨婕盯着他，直盯得他脸如滴血，才缓缓道:“钟公子，你不觉得这事太荒诞了么？”

　　“我来投奔侯府，你家愿意赏一口饭吃，我自是感激不尽，若是不愿，让我走就是，这算什么？先是永宁侯，再是侯府世子，现在又轮到你，由祖及孙，把人当物件一样丢来丢去，转来转去，我是一件旧衣服么？”

　　“我从未见过哪家行事像你家这样荒唐，这般不讲究，难道除了你家男子，我就不能有别的选择？随便把我配给一个钟姓男子，就是莫大的恩德，就是回报了我父亲当年对老侯爷的救命之恩？”

　　她摇摇头，话语依然不紧不慢，却淡漠犀利，仿如利刃:“可曾有人问过一句我的意愿？”

　　“我以为你是不同的，但现在看来，你们钟姓男子，并无不同。”

　　平平淡淡一句话，并没有表达失望之意，却让少年瞬间白了脸色，如抱着一团火而来，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冷得哆嗦。

　　他羞愧无地，无颜以对，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说什么，然而，心底一丝残念却在挣扎，绝地求生。

　　他声音低低的，仿佛带着哭音，听上去分外可怜:“我并没有把姐姐当做旧衣服，罔顾姐姐的意愿，我这不是……来和姐姐商量么？”